08/23/18 三番的雾

海湾的雾气每天早上都按时降临。雾气裹着阳光,软软地落在里士满的街道。车子的前灯是两束手电筒似的光,在方方正正的马路上横竖地走。

那个时候的木水还在睡梦中。

 

38号Muni班车停在她门口。木水扶着黄色的把手上车,向司机点头问候便往车的后半部分走过去。那个时候的他,看到了这个往Muni后节低着头走的戴着棒球帽的女孩。他挥手停了车,在木水身旁坐下来。

“上学?”他问。

“嗯。

接下来的一路,他们都没有讲话。

雾气满满消散开来,街道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城市也在喧喧闹闹中苏醒,就好像抱着咖啡在睡眼惺忪中准备迎接一天的人们。

 

黄昏的海湾和清晨相似,天空的色彩倒是丰满很多,大多是因为轮廓清晰的夕阳。

傍晚的时候,木水习惯从里士满一路往北走。那里海边的风每每带给木水的清凉,都让她安心。

 

穿上厚厚的外套,戴上帽子,再把手插进口袋,指尖是衣服口袋里颗粒分明的质感。就算戴着眼镜,海边的风还是无情地直接呼在她脸上,五分钟以后,木水的脸便感觉有些僵硬和麻木。

木水的头发不长,却也有些发梢会露在帽子外面。除了那帽沿的发梢,从背后看,没有人会认得出那就是木水。

她喜欢一路向下走,往看不见边缘的海走。

美国人的地名多半是直白的,大峡谷真叫Grand Canyon,大盆地也真叫Big Basin。在海湾这里也没有例外,这三番最北面的陆地的名字,远没有中文的“天涯海角”来得诗意。陆地的尽头就真叫做“Lands End”,简洁易懂却不乏浪漫,陆地们都在这里消失成太平洋的海岸线。

风力一点都没有减退。就算有时削弱了些,它也像灵巧的猫在木水羽绒外套里钻来钻去。

木水吸了吸鼻子,问自己,是不是自己的鼻炎就是从有了来海边散步的习惯开始的。如今的她已经搬离了三番,却偶尔也会想起这海边的风,让自己吸鼻子的风,让自己双颊麻木变红的风,让自己清醒的风,让自己忘记烦恼的风。

 

看不到自己形只影单的样子,但她依旧能体会到偶尔的孤单。有时候她会想:若是此时的身边有一个爱人,这那会是多么幸福的时间。

但她也明白,这她独享的风景是她一生的记忆财富,无论她的爱人是不是在她身边。

她安慰自己:或许这样的画面,可以同那个未来的爱人叙述,现在眼前这满满的海水和通红的夕阳。

又或许足够幸运的话,她可以同爱人并肩走在这陆地的尽头,终将与海洋相遇的这里。那时的木水会紧紧地撺着他的手,将这样的画面印在各自的生命里。

 

除了海边,木水还爱去金门公园里走。

周末的那里是成人的庇护所和孩子们的天堂。公园的中央有几个人工湖,她会走到Stow Lake,看孩子们在河岸上用长着长长的天线的遥控器对准了小游艇,发着尖叫指挥着游艇全速前进。无所畏惧的是水里的鸭子和水边的鸽子。鸭子们毫不在意地在水中摆着脚掌游。鸽子们成群结队地在岸上走,用眼角留意着公园的客人,若是他们一靠近就展翅飞向天空。

而木水,总是远远地看着孩子们、鸭子们、和鸽子们的那一个。

 

日本茶公园她只去过一次,还是陪她母亲去的。母亲那一天心血来潮地说想去那里看看,她在公园的地图上用食指点了点,“喏,我要去看看。”然后对她笑。

当木水的父亲也在里士满的时候,他也会陪她在公园里走。他的话不多,木水却感觉这样的静默是她同父亲在公园里的默契。之后她走在公园里的时候,也会偶尔想起曾经父亲在这里的日子。

 

后来,那个在Muni上多看了她一眼的男孩又出现她生命中。木水握着他的手走在金门公园的绿色中。

再后来,她又回到一个人的日子里。她又在公园里走,不变的是植被的绿色,和在湖边嬉闹的孩子们。不变的,是她自己迈开双脚走过的路。

 

又一个清晨,三番的雾如期而至。和往常一样,木水坐上Muni。

这班车将带她去的未来会是玫瑰色的未来。那个会抓紧她手的人,或许并没有在Muni多看她一眼。但只要她愿意,他会陪她从里士满的街道一路向北走到海天相接的Lands End,他也会陪她走在她未曾去过的公园,在三番的雾里,也在雾散开之后。

07/19/18 像你,像我(工作后的日子里)

“你看你,上班以后都不来找我们玩了”。Aqua君这么说。

两个月了吧,离上次见面。

“你好像没有从前那么开心了。”YZ这么说。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知道,现在回想起来也能记得,那时我笑得很紧的脸。

 

曾经在学校里的日子,风轻云淡。

身体也是轻盈的。歌声也是轻盈的。心,也好像随时可以放飞的风筝,在绿地里走着的我,可以把它任意放到我想要的高度。

那时候令我不解却鄙夷的,是每每我问到上班的人们,他们的口吻:要不就是像是泄了气的气球,舒一口气令他们能轻松些许;反而是大声的埋怨他们,令我感受到更多的能量。

如今的我,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了呢?

 

要为工作的伙伴烦恼了。

接下来我会住哪里呢?

什么时候身份卡才能到呢?

遇见的女孩考虑的更多了。

这些真的是我不再笑的原因吗?

 

我自信我比你们阳光得多。

这也是我从前笑你们的原因。

有什么坎是迈不过去的呢?

遇见的人和遇见的快乐,不都在自己脚下的所及么?

 

我自信我们都可以用臂膀来迎接阳光。

这也是我在你们当中笑的原因。

有什么幸福不握在自己手中呢?

遇见你们,不就是我们的幸运吗?

 

等等,再停留一会儿。

这里有另一个夜晚。

这里有另一次生命。

05/27/18 Memorial Weekend@Sequioa NP

1

开过九转回肠般的山路,这辆本田Odyssey在山雾里进进出出。好像我们在路上看到的月亮在云雾里进进出出,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在和我们捉迷藏。

从前的我们若是看到宽大的树,肯定召集了小伙伴们围成一个圈圈,手拉手用合成的臂长来丈量这树的腰围。如今我们面对这一捆捆大得太多的树,只能无能为力地仰头看它们,偶尔都看不到它们在雾气里消失了的脑袋。我们在树林间变成渺小的存在。

“是不是只是巨人的一捆铅笔插在这加州的东面?他躺在椅子上,在云端之上看我们驱着方方正正的铁盒子在铅笔间穿梭,是不是巨人日常的消遣?”他不禁发问,再仰头看看Sequioa穿过云层的绿色脑袋,他得不到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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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里的Sequioa像是电影中的仙境,一路向上,我们穿过云来到林间。

湿润的空气里好像下着雨,雨点却轻得毫无重量,只是懒懒地附着在我们的肌肤上。呼吸,潮湿的空气透过肺湿润了我们的身体。好像外面的世界已经在这山路的尽头消失。只有吵吵闹闹的五个小伙伴,是这里唯一来自外面世界的声音。

2

五个小伙伴?

啊对,那是我们。这时的我们是饿了肚子的我们:优秀哥Blair高JJJ和Ly还有mm。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匆忙下山,下山路上喂饱了Odyssey三块八毛的油粮赶到这家山谷里唯一的寿司店Casa Oinari,这个名字便已经暗示着它是日本菜在这遍布墨西哥人的山谷里的私生子,我们只希望它还能保留一些远方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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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我了个去。”

Blair惊慌失措的呼声中,透过车窗她远远地看它们早已翻了椅子在桌面上准备打烊。mm赶忙下车问他们能不能在九点半之前再单独开一桌,我们是专程从山上赶下来你们这里吃的。“mm尽量让语气里没有太多哀求,不仅因为谷歌上的官方打烊时间分明是九点半。啊,我们真的已经下班,看似店长的人食指指了指身旁看似疲惫不堪的伙伴,说,还要让他们回去照看一家老小呢。

这样的借口和店员的眼神让mm立马心软。扭头走回车,他却没有做好准备面对这一车饥肠辘辘的小伙伴。

穿过两遍十字路口,高JJJLy走近加油站背后的食品超市在夜色里寻找泡面。门口铁板上的滋滋发响的烤肉Taco却比泡面诱人得多。三块钱两个Taco还免费赠送一杯Horchata,我问问你,还有什么比这更屌的?

不过只有Ly咬住了舌头,看着一块脏兮兮的布头同烤肉一起在铁板上滋滋作响,她不想让这一次小放纵伤害了肠胃。只有mm再也忍不住食欲,三块就三块,拿了两个Taco进了屋。

Taco的味道和汉堡王的味道和泡面的味道里,优秀同学和Blair同学也一同加入了我们。虽然不及湾区的食物,能让胃在Dinuba的夜色里得到一些安慰也是大满足。

3

有谁会想到在这绿得出水的Sequioa林里,有这样一块光秃秃的话花岗岩叫Moro Rock。路并不难走,只需别让脚肚子在望不到底的山下视野里颤抖,其他一些都好办。摸着光滑的花岗岩前进,在山顶的远方景色里有红得发黄的光,路上的说明告诉我们,那是远方的城市溢出来的光。诧异于洛杉矶的城市之光都在这Moro顶端看得到,在城市里忙忙碌碌的他们肯定没想到他们点缀了我们的山顶景色。

远处的城市之光好似附着在山的边缘,时而又躲到山谷里,让人辨不清这是清晨还是黄昏。Three Rivers的湖水很高甚至快要和公路齐平,在夕阳的光线里停车,一切的平和甚至让人想在这里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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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一天都在路上的我们随时夜幕和疲惫的同时降临也快入睡,据说高JJJ前几天喝的不少已经在座位里昏睡过去。

啊呀我了个去 。Blair无声的提醒下,我们发现原来车灯一直没开,开了灯前方的路瞬间变得光亮。在没有路灯的公路里,本田Odyssey穿过无数片桃树林、苹果树林、和叫不上名字的果树林来到这家BW住宿。

这里的路像极了我曾经在印第安纳每天下班的路。这里的夜色和荒凉让Blair瞬间回到过去。在路的尽头,BW像是这山谷里唯一现代社会存在的提醒。

4

唯一的存在?倒也没有啦!

BW旁边便是Dinuba小镇。六点出门的mm迎着晨光在这里跑了一遭,警察局、公园、滑梯多样的幼儿园和门前停着大货车的别墅,这个小镇设施齐全,清晨的这里太安静,根本就是众多美剧里故事开头的情景。

只有mm的脚步声经过别墅的时候,才提醒了人家里的公鸡开始打鸣,还迎来无数的看家狗开始隔着街道对他叫。越来越多的狗加入喊叫的队列,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脚步声还是听到了邻家的狗叫的连锁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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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BWFresnoVisalia两点之间的中间点。在这里的客人大概一半是歇脚客一半是公园的观光客。在拥挤的大厅里的早餐再也国际化不过,操着普通话印度方言墨西哥与英语的人在这里用餐。

中午在门口抽着烟晒着太阳的墨西哥朋友Carlos来自印第安纳来,他说他要去参加他表弟的一个五十年金婚。

耶啊,我待会儿要买点酒然后再去派对。

派对?”mm抬起头看BW门前望不到头的稻地和果园,在哪里?

嗯呢——去找找吧,总有的。”Carlos的眼神里并没有找不到派对的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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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FresnoBuffalo Wings聚满了皇家马德里的球迷。

久违的Thong依旧一刻不停得忙碌着,去年的夏天怎么会想到他要去明尼苏达去念博士呢。在憨厚的他眼里,上蹿下跳的我是不是一个笑话呢?

激动的mm好像是这个店的唯一的利物浦球迷。难得而且唯一的利物浦进球让mm上蹿起啊跳,甚至颠簸了桌子弄到了水杯在ly的裤子上。再多的纸巾也让Ly的裤子过去半个小时才变干。也希望Ly没有因此生气。

利物浦还是没有捧起大耳朵杯,受伤下场的萨拉赫眼里噙满了泪水,我们却安心的上路,去到Sequioa里做巨人眼底下铅笔之间穿梭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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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回到湾区,感觉从山谷中出来,夏天趁我们不在已经偷偷到来。热浪催促人们在洗车行排起了长队,我们的本田Odyssey也耐不住我们一路的折腾,乖乖地跑过洗车通道。

幸好能伴我们抵抗这湾区的炎夏的,还有那天午后的Sequioa林中雾气里清凉的记忆,和你们这群笑得还不够大声的小伙伴。

05/12/18 搬家记

在我记忆里,我曾经和父母搬过三次家。最近父母又要搬家,从那套住了十八年的房子搬到市区西北面的黄酒小镇旁。曾经一起和你们在那些屋子里朝夕相处的日子啊,都刻在我的脑海里。趁这次搬家,我督促母亲不如写一个《搬家记》,不过看样子她迟迟没有动手,不如令儿子这支拙笔写下我印象中的那些屋檐和屋檐下的日子。

很多细节已经记不全,而且大概率是不准确的。如果父母能够记得更全,欢迎你们来更正:)

【1】篷篷屋下

篷篷屋的篷篷是蓝色的。所以我们都叫它们篷篷屋。它在大通学堂边上。大通学堂是曾经光复会徐锡麟陶成章创立的学堂,辛亥革命的小根据地,根正苗红的市中心。再隔壁就是古越藏书楼,如今也是游客进进出出的地方。篷篷屋啊,曾经是绍兴一中的集体宿舍,现在大概是整个绍兴最贵的楼盘之一。

我们家有两间,一间在楼下。从府山西路往北,然后右转走进去的一路走过两边的篷篷。走到底的左手那间就是我们的厨房和餐厅。右手边向上看,正对着客厅的二楼就是卧室了。

楼下餐厅的桌子是木头做的,四四方方。彼时我最爱吃的一碗菜是红烧肉,最好要有甜面酱的那种。酱汁越厚越好。爱吃香甜肥美的肉,看来是我从小养成的坏习惯。

卧室很小,小到只能在父母的床旁放下一张弹簧床。那时的父亲就爱看电视里的打打杀杀,那时的电视剧少的是抗日剧,多的是武侠。从天龙八部到射雕英雄传。弹簧床很矮,只能伸长了脖子瞄到几眼,又在广告插播时放松了脖子回去睡一会儿。如此往复,印象最深刻的便成了伸缩脖子的间隙的画面,比如说天龙八部的片尾曲,和黄日华版射雕英雄开头在阳光下他射箭的影子。

夏天里篷篷下的水泥地,在每户家门前好像总是湿漉漉的,因为洗手间并没有淋浴喷头,家里的男人好像总爱露天洗澡,其中包括我的父亲。用一根皮管接了水龙头,冷水便从皮管的另一头流出来。不过一定在尽情打开水龙头之前,一定要小心皮管接得严实,不然水有可能从水龙头碰洒而出、四处乱溅,搞得皮管也上蹿下跳。

记得不清了,但好像更小的时候是父亲用皮管为我洗澡,之后手把手地教我怎样熟练地皮管绕过身后来冲背脊。还有一个小窍门,若把食指扣在皮管的出口,就能喷出四处散开的水花——现在的摩登浴室里的淋浴喷头,大概也是这个原理吧。

那几年的夏天记得异常得热。篷篷里的男人都光着膀子穿着拖鞋走路。家里人不舍得装空调。直到有一年夏天花了巨款,总算在我们二层的卧室里终于运进了一只“美的”空调。没错,肯定是“美的”牌的,因为我和母亲一直念“的”de,直到再后来买了电视,电视里的广告纠正了我们应该念作“美地”。就算装了空调也不愿开很久,因为记得那时的电费就像现在Uber的定价,在用电高峰期涨价惊人。于是我们总把空调遥控器放在床头,方便在夜半空气将要凉下来的时候把它关了。

来挫败夏日的热气,不缺的是父亲公司里发的西瓜。西瓜很沉,于是在享受西瓜的清爽之前,一项并不讨好的体力活就是把一只只西瓜搬到楼上。椭圆硕大又滑溜的身体并不是最好搬的,但是父亲总有一个胳肢窝夹一只的能力,上下来回四五次就能把一次分发的十只西瓜搬到卧室。

这样做的唯一后果,就是总能听到西瓜们在夜半床下咕咚咕咚旋转的声音。

因为是一中的集体宿舍,里面住的都是教师和他们的家人们。时而能够去隔壁王峥家串门。他的爸爸是体育老师。我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他的名有特别的偏旁“山”字旁一个争。

老师之间好像也并不总相处得太平。偶尔也会把学校里的矛盾带到篷篷屋里来。比如我记得曾经一起玩耍的另一个小伙伴盼盼,就因为我们父母之间的疏远而再也不一起玩耍了。后来知道王峥还同盼盼玩的很好,我便也心里不知道怎么想。

在那之前,总是我们三个人一起玩耍。印象最深刻的是篷篷屋门口的一片绿地。

记忆中曾经篷篷屋的外面是黄沙铺成的。偶尔开过的大卡车不知道满满装了什么,好像是要运到隔壁玻璃厂的。

绿地的草非常得长。因为在玻璃厂旁边,所以父母总是叮嘱我要小心草丛中的碎玻璃。但在我们三个小朋友眼中只有那些颜色鲜亮的玻璃。只要小心不刮到手指,就能收集到不少各色的玻璃。

比玻璃更让我们兴奋的,是在草间不停蹦跳的蚱蜢。小动物对于小朋友来说,有特别的吸引力。让我感到好玩的,是蚱蜢柔软的透着红色血脉的身体。抓住它们需要一定的技巧,等它们在蹦跳的间隙在草尖休息的时候,悄悄地靠近不让脚步扰动了周围的草,然后用双指夹住它的身体便能将它装在玻璃罐头里了。

因为离学校近,母亲是走着上班的。我的小学和母亲的高中在一条路上。先往府山的方向走一小段,左拐到胜利路上走五分钟就到了我的胜利小学。她总是牵着手把我送到的学校看我跑进去以后再去上课。偶尔会想到,她看我走进校门慢慢消失在小朋友们之间的背影,不知道会怎么想。那时候的她爱穿花裙子,现在若是还有那些裙子,怕是她自己会笑自己还是不要“老来俏”了吧。

后来慢慢地,就开始和王峥小朋友一起相约上学了。他爱讲很多话,戴着小黄帽的我只是默默地听,最让我感到幸福的事,是偶尔在上学前能够在他家里拿两听可乐,我们便能在夏日里一路喝一路上学。

除去以上的几个画面,其他的很多都记不清晰。在父母口中的那些日子里,我似乎还调皮地独自去府山,到了傍晚都没有回来的迹象。于是篷篷屋里的男女老少都倾巢而出去山上找我,母亲又急又气。最后等到我一个人默默回来的影子,父亲拿起扫帚(他唤做呼啸棒)打我的屁股。我只依稀地记得屁股的疼痛,却完全不记得故事的首尾。

【2】昌安日子

第一次搬家,从市中心搬去城北叫做昌安的地方。31幢,那个时候我刚学会这个字,“幢”。我记得清晰,同样是因为它奇怪的巾字偏旁。洞桥新村31幢是整个小区的最深处,门口便是环城河。时而能看到乌篷船的经过,更多的时候是货船。

我也第一次了解到“分配房”,大概是事业单位的福利。这个新家比篷篷房大得多,两室一厅一百多个平方。洞桥小区31幢501,这里应该是我们一家人第一套像模像样的房子。于是我们要像模像样地装潢、布置,才能让家有家的样子。又开始购置家具,让客厅敞亮一些,从国商大厦搬来了大彩电。再在墙上挂上舅舅的一副巨大的油画,画着一只上山的老虎,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太阳的方向。靠背在镂空的实木沙发上,一家人好像从来没有坐得这么安逸过。

对门住着的也是老师,等到小学毕业后竟然了解到对面的女孩就是隔壁班的班长。就是总是全年段第一第二的那个。每次上学开门后总是不好意思看她,只是家长们礼貌地互相问好,然后匆匆道别上路。

从城北到市中心上学的路开始变远了。所幸那个时候绍兴刚建起了立交桥,于是家里又拿出积蓄买了一辆摩托车。记不清牌子,只记得是红色的车身,看父母穿着头盔,把它在车棚里推进推出。有时候会搭摩托车上班,更多时候是自行车,单程半个小时。张CY家住的并不远在立交桥之后更远的乐苑新村,于是会和他一起放学后穿梭在立交桥下。

在环城河沿的下午,总会和母亲较量一下羽毛球。无需分界的网,只需向天空中使劲地打就好。慢慢得还形成了默契,打球的目的并不是要击败对方,而是要打得正好,让对方也能稳稳接住才好。有时候还会因为正好把球打在对方的脸上而发出阵阵笑声。

因为在河沿,偶尔外面风很大。于是在决定打球之前,总会先测试一下风速是不是太大。车库里先取了球拍,它们总是被放在墙上,正正方方的网格之一正好扣在车库墙上的一枚钉子上。拿下两个球拍一手握住,它们金属的身体会摩擦得叮当作响,然后从球筒里取出一个球,抛到空中看它会不会被吹跑。“哎,风太大风太大,今天打不了了。”风大的日子里会听到母亲如此感叹。

那一年,同样住在洞桥小区的朋友在他们家楼下的车库里开了一家早餐店。然而在我眼里这不是早餐店,顶多只能算一家馄饨店,因为在各式早点除了馄饨都入不了我的法眼,我只爱吃里面大妈妈做的馄饨。从我们家走过去并不远,车库的空间并不小,能满满当当放下三张桌子,若有几天有更多的顾客,大爸爸就会在车库外放架起更多的桌子和塑料椅子。

大妈妈的女儿,也就是我叫的毛颖姐姐,亲切地叫我“爱吃馄饨的小朋友”。不因别的,只因为我真的太爱吃馄饨,而且是“馄饨大胃王”。每次母亲都不好意思带我到这里来吃馄饨,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两件事实。事实一:我会至少吃五碗馄饨。事实二:等我吃完大妈妈肯定不会问母亲收钱。

于是每一次拜访都变成了羞赧的母亲和大方的大妈妈的来回推扯,只留下我埋着头沉浸在有虾仁和葱花点缀了的大碗馄饨中。

在搬到北海花园前,我们还搬去过昌安的另一个小家。那是大姨夫们的房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在那里暂住了小半年。

比洞桥小区要好的一点,是卧室后面有一个小天井。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学到这个词语,“天井”。没有错,这是一口从下往上的井,从里面可以看到三平米的天空。父亲把这个小天井利用的很好,里面有大大小小各式的盆栽。

大概是因为有贷款的压力,一家人很少出去吃饭。那时候在餐桌上最常见的一碗菜便是蒸土豆。然而就算餐桌上有怎样的花样,那碗蒸土豆永远是我最爱吃的。忘不了的是在那不下馆子的日子里,那一口粉嫩可口的土豆。那个时候我才了解到一种说法,叫做“好养”,是父母用来形容我的词语。

说到贷款,我依旧佩服我的母亲。她是最有胆量的那一个,因为据说因为那时贷了五十五万买房的母亲,她还成为了在一中被怀疑甚至可能被暗地嘲笑的那一个。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勇气,也不知道在那些日子里父母亲怎样地看房,忽然他们就说要一口气按揭贷款买房,在那个事业单位里人人求安稳,个个谨小慎微的年代。

【3】从北海花园到黄酒小镇

北海花园是我度过童年到青年最久的家。从昌安周转过来一圈,我们一家人又搬回了府山西路。然而几年过去,这个城市已经变了模样。府山西路上多的是小吃店,而且当时还有名副其实的红灯区,因为在街上看它们的的确确亮着昏暗的红灯。

再过一段时间,红灯区消失了,取代昏暗灯光的是亮堂的理发店。市中心也开始有了大城市的模样,开始建起大气又不失江南气息的城市广场。于是饭后消食成了我们家的习惯。一路向南,可以走到西园。向东,可以走到城市广场,随着年代的推移广场上慢慢开始有了广场舞的音乐。向北,可以走到乌篷船模样的城雕。那个时候的时间啊,好像在饭后可以无限延长,甚至有几次可以穿过整个城市走到洞桥的老房子再走回来。整个城市在脚下变得轻盈,到夜色降临之后再折返回家,到家后全家都睡得香甜。

不过在北海的日子里,走得最多的,应该是西小路。这条今年将被搬上银幕的古巷子。从小学的尾巴到高中毕业的这好多年,从胜利路转进这条小路的样子,是我脑海中绍兴的真正模样。乌黑色的屋檐和船盖,柳絮和桥,一早也有郊区的瓜农果农和打鱼人来这里卖生鲜,那些年好似活在梦中的江南。在曾经的回忆中写过很多那些日子,在这里也不多笔了。

也许是因为在北海花园的日子太近,反而没有老去的日子的回忆来得有趣。在北海的十八年里,我依旧记得起曾经在餐桌上父母的对话。平常到再平常不过,多的是关于工作或是朋友的。过年的时候,偶尔会懒得去老家,穿着棉衣在客厅嗑着瓜子看春晚的日子是过得最轻松的年。

在北海的前几年,有太多的第一次。一家人第一次同电脑打交道,小学快毕业的我第一次同在放学的路上和我喜欢的女孩子道别,第一次买小轿车独自在小区进进处处,直到近几年整个小区都车满为患需要有保安来协调停车,第一次开始写诗歌第一次学会弹吉他。楼下的小店从早餐铺到牙科诊所再到冰激淋店,周围的变化太快但日子却过得简单。在北海的日子很慢,像是慢电影每个画面的帧都像是可以按暂停来静止。

最近父母要搬去绍兴的新城区去住。如今的新城区的规划好像也换了思路,不再是平地起高楼的老套路,反而要结合城市特色,在曾经的东浦镇边上盖起几座校区,而且不仅要给学生和新居民提供生活便利,还要弄一个黄酒小镇把城市文化融入其中。

城北的新房子我去看过一次,十二层。楼下是客厅厨房和阳台。扶着楼梯上去便是两个卧室。

据说母亲去看样板房的时候有很多选项,然而她一下子就看中了这套跃层式的。不因为别的什么,只因为它的格局和我念博士的时候住的学校宿舍简直形状一模一样。大概她觉得住在里面的时候,能想起在加州阳光中生活的我。

搬了这么多次,可到头来想想,还不都是一样。搬来搬去依旧都只是三个人住,或者在我不在家的大部分时间两个人住。好像只是为了心中的执念,为了搬去更大的屋子和更方便的生活。可区别在于哪呢?每天回家最想见到的,不都只是你们么?

所以我偶尔会觉得纳闷,为什么总是搬家,总好像是最后一次搬家。好像搬完之后哪儿也不会去了,父母用心地花时间把它布置得美好又整齐。大概,是为了让这里有家的感觉?

要搬家的前一两个月,母亲打来电话,在电话里的那头说,“我忽然感觉有点难过,因为怎么说也在这套房子里度过了太多的日子,见证了我们一家人经历的很多事情。要说再见,也不容易。”回想到之前在北海的好多片刻,我也不禁眼眶一红,好像是要和过去的时光道别,与这个见证了我们全家的家人分别。我之前还义正严辞地说,“要不还是别卖了,你想想,如果留下它,我们以后总能回去北海,看看它也就能想起我们曾经的日子。”

这次搬去黄酒小镇是我唯一一次没有参与的搬家。又一个月过去,我再问母亲,“终于要搬家了,是不是终究有点不舍得。”

“没有啊!”她的答案出乎我的意料。想不到终于临近搬家,她的态度有这样的改变。

昨天是交新房的日子,也就是拿到新房钥匙的一天。她在朋友圈里发了视频,一节节的台阶向上,头顶是数不清的五彩风车在风里旋转。在台阶的尽头是四个大字:“欢迎回家。”

我猜我可能开始明白母亲的不留恋,因为母亲的心里总是充满着对新家的渴望。这个新家,大概并不是在旧房,甚至不在新房。她向往的,大概也不一定是新房的模样。大概只是未来一家人在一起的幸福模样吧,不论我们在哪个屋檐下。

昌安的老房子大概还在,篷篷屋早就被全城最贵楼盘替代。但如果北海以后还在的话,我们说不定又能在饭后消食的时候用双脚穿越整个城市,看到从前的老房子向上一指,“喏,那就是我们曾经的家。”

(今天也正好是母亲节,我猜比起鲜花,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比一家人的幸福日子更让她欣慰。歪歪斜斜地写下这些零零碎碎的记忆,以代一束来自远方的鲜花。)

03/31/18 后音乐时代

【1】Music Linguistics

刚入学的时候,Alex最感兴趣的这门课便是Music Linguistics。那是这门课第一次向全校开放,坐在一个教室的同学们也都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态。

上课的老师Jan是捷克人,曾经是语言学的教授。如今是这个专业的第一个教授。每每上课Alex都听的入迷,Jan说:“我曾经热爱语言学,是因为不同的你们说着各自的语言,我爱极了听你们的故事。Music Linguistics会成为一个新的学科,我热爱它因为我们都唱着同样的歌。”

没想到两年过后,Alex成为了这个系的第一名专业学生。

和Jan一样,她感兴趣的是不同国家音乐语言的共通性。

在这美国北部的学校,夏天是最美的季节。阳光透过绿叶的缝隙洒在Alex的身上,像是她躺在草坪上用手掌盖住太阳的模样,光线透过手指的缝隙进进出出照进瞳孔。

1

没有什么比这个周日下午更惬意,Alex在草坪上,在耳机里听着Radiohead的B-side老歌,《How can you be sure?》。有的时候Alex会想,耳机线好似输液管,无论你有没有受伤,每首歌都同歌词的养份滋润了她的心脏。

她清楚的记得,这首歌是她同D分手之后每天温习的歌。他们在一起的最后几天,D同她喜欢并肩坐在湖边看日落。他们讨论着一起旅行的计划,“里约。嗯,我想去里约。”D说。

那天的落日后的天际很好看。是画笔蘸多了水分,在天空的画布上,黄色的余晖上又抹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If you walk out the door, will I see you again? If so much of you lie in my eyes.” 她忍不住哼出了声。这一句,便把Alex带回了那个午后和那落日的景色,不禁心里一颤。

 

时而她会走到湖边看船。那远处的点点白帆像是白昼的星空,妆点了午间小憩的人们的梦。夏日的风温暖潮湿,挟着湖心的水汽吹过Alex的耳朵和发际。

夏天的时候,Alex会沿着湖慢跑。她想要练习她的耐力,于是塞上耳塞让音乐陪伴着脚步。她爱听Euphoria的《Quiet Rain》,歌声温柔如风。

一开始她只能一次下来跑二十分钟,也就是四首歌的距离。慢慢的,随着她的耐力慢慢变足,Alex每次出门沿湖的慢跑,从四首歌变为五首歌,五首歌变为八首歌,再变成一张专辑,最后到两张专辑的路程。

直到一个月之后,她发现她再也不需要音乐的陪伴。她只愿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跑,好像只有自己对自己的陪伴才能让她感到充分的存在。那无需陪伴的路,变得漫长而美好。仿佛尽头也被无限拉长。丢掉耳塞,Alex只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湖面,只剩下她和她的世界。

这时候的她想起一个句子,也不知道是谁说过的:“To exist in this world, but not live in it。”

 

这个学期她的课题论文是《Origin of Latin Jazz and Its Evolution in 19th Century》。

从前学过一些西班牙语的爱听拉丁音乐。无论是爵士还是流行。在她看来,音乐在拉美洲好像跳入一个大熔炉,各式各样的音乐在这里发生了化学反应,却也成为了一种意料不到的契合。她一遍又一遍的听Eliane Elias的曲子。指尖的钢琴音符仿佛蜻蜓点触了湖面,圈圈涟漪从小到大从外扩张。鼓点和吉他声慢慢变强,仿佛下起了阵雨,涟漪从湖面的其他地方浮现,交错在一起的湖纹是一张细心编织的网,精致又有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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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期中她要飞到里约热内卢去听一场Elias的音乐会。在启程之前Alex也给自己列了张单子,单子上是她要去参观的学校和博物馆,她的老师Jan嘱咐她,说不定她能找到一些帮助她写论文的灵感。

飞机从芝加哥准点起飞。穿越赤道的这班航班,经过十一个小时来到这巴西西南角瞭望大西洋的港口。Alex在飞机上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降落的时候,靠窗的乘客纷纷打开窗户看外面的耶稣像,“看,这就是里约。”她身旁的父母抱着孩子指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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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x一下飞机就去Universidade Federal do Rio de Janeiro找Fernando,他是Jan多年的朋友。

“欢迎欢迎,远道而来辛苦了吧。”Fernando起身拥抱了她。他的热情让Alex心安。她抬头看Fernando办公室的书柜,里面多的是语言学的书:《Evolutionary Linguistics》, 《Studies of Word Grammar》,都是她熟读的著作。书架的另一头却多是音乐史,从古典乐到布鲁士,再到摇滚乐到Hiphop,仿佛没有什么音乐类型在这里是找不到的。

“很高兴你能来。我迫不及待想要和你分享这几天的发现。”Fernando在座位上向后倾,座椅的靠背不禁发出嘎吱的声音。然后他忽然跨过桌子把脸凑到Alex跟前,着实让她吓了一跳。Alex从前就听说过,南美人之间面对面距离的分寸和美国人很不一样,可是Fernando的脸如此之近,还是让她感到意外。

“我依旧难以相信这无法解释的巧合。我最近的研究告诉我,音乐这种语言,对人类而言只可能是舶来品。”

“舶——来品?”Alex说不出话来。Fernando又折过身子躺回椅子里说:“我不知道。我不愿意相信是什么神奇力量能让音律漂洋过海,大陆之间的音乐语言不可能如此相似。”

“440赫兹,495赫兹,582赫兹……”Fernando像是念咒语一般一次次重复着这三个数字。“无论是外星人,或者是什么外星碎片,总之肯定是什么地外的力量让相隔几个大洋的人们莫名其妙地谈吐着这音符频率相同的语言。”

Fernando摘下眼镜,用手边的黄色方巾擦了擦镜片,愁容满面地说:“音乐这语言,甚至感觉是一个阴谋。我有时候甚至会发疯,想说,会不会是谁发明了这种语言,然后把它丢在地球上让我们演绎。从而监听着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内心呢?”他拾起眼神,抬头看了看Alex。

 

【2】 集体失语

第二天在广场上整理完笔记,Alex戴着墨镜穿过人群,走向Elias六点钟的音乐会。来到Teatro Tereza Rachel才五点半,然而台阶上已经开始络绎不绝。人们手里揣着program牵着手欢笑着入场。

和影像资料里一样优雅端庄,Elias上台后向大家致意。然后并没有说什么,她向钢琴走去。随后又出来提琴手和鼓手,他们各自就位以后Eliane又起身,抬手向观众介绍他们。小剧院里的掌声异常热情。

应该是有意为之,Elias并没有穿鞋。光脚的她踏着踏板,自在地弹奏。大概是因为这里只容得下一百多人,她觉得不妨不用那样正式。

这一首是《Samba Triste》。灯光打在Eliane金黄色的头发上,Alex看出了神。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个人了却了D的心愿来到里约,她做梦也没想到能让Elias的音符无需透过屏幕就来到耳膜。Eliane的手指轻盈得在黑白格之间跳动,身体也随着Bossa Nova的韵律摇摆。那音符被打碎了又重组出新的意味,直击Alex的心脏——拉丁爵士,大概是是爵士的再演绎,用优雅又随性的姿态诠释新奥尔良人从未尝试的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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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脑海里浮现出D的模样,和那天的落日。又切换到雨后的荷塘,仿佛自己看着Eliane的手指如蜻蜓点水,自在地呼吸着这午后的空气。

忽得,Eliane的手指仿佛触了电停止了下来。随之同时如触电般停滞下来的,是Alex脑中那根随Bossa Nova自在舞蹈的弦。仿佛空气中的一些分子无声地凝固,那些在小剧院里随着音符翻身旋转的分子都忘记了该有的舞步。

 

这一晚,每每当她刚快要进入睡眠,会忽然想起一首歌。然而睁开眼睛醒来,却又完全忘却。如此反复好几次,Alex彻夜未眠。

 

开车一路向南,Alex抬起颤抖的手,旋开车子上收音机的开关钮。电波里的音乐在空气里飘荡,然而Alex像是失了语,在印象中拼命搜索这首歌的名字却找不到。

下一站目的地是Porto Alegre,中文叫波尔图阿莱格里。多美的名字,好像是家的港湾的别称。在七月的这里是冬天,车窗外远方的山已经披上雪衣。

“波尔图阿莱格里”,她默念这七个字,却找不到音节之间的节奏。心里好像被拿走了一块,电台里的音乐依旧荡不起Alex心中的丝毫涟漪,她不知道用喜怒哀乐的四分之几情绪来应答。

窗外开始下起点点细雨打在车窗上,她的心里却掌握不到雨的步点,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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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x索性旋转了调台的按钮,电波频率在空气中一收缩从AM1004Hz到860Hz。电台里一个声音低沉的人用缓慢的语速说着:“我相信这是福音的再一次降临。”

也不知道是不是像从前一样,每每到这种全球事件,总有一些之前从未听说过的所谓专业人员到节目里来解答。这歌电台里的声音,听上去是一个二流学校的教授。关于这次集体音乐失语,他有话要说:

“在四年前,当移动音乐的服务商开始改变经营模式,从付费买专辑或者单曲转变为包月模式。当一首歌或事一个旋律再也不遥不可及,人们再也不珍惜那份曾经美好的距离感。再也没有人默默守候爱人为他在电台里点的歌,再也没有去Vinyl Store用手指翻弄专辑的封面,再也没有人拨弄着键盘去尝试解答音乐的迷。”

“如今这一次降临,”他咳嗽了一下,“嗯对,就如我之前所说的,我相信这是一次降临。这次降临是对我们的惩罚。所幸拿走这根被过度刺激的脑中之弦,让我们静下来想一想我们每一个人和神,那不被打扰的关系。”

Alex惊讶于如此谈吐文邹邹的老男人竟然能在此刻出声。到底还有没有人有耐心听他讲他所谓的降临。

 

来到波尔图阿莱格莱的Old Town,Alex意识到,音乐的离开也波及到了老城的这里。在教堂的台阶下几个老人拨弄着手中的吉他,走近去看,他们的手指也好像失去了灵性,只在仅存的肌肉记忆的指挥下缓慢地移动。

Alex走过去,她并不会说葡语,只能对照着西班牙语类似的音节来听懂只言片语:“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耶稣忽然收回了他的旨意。我的心里”,老人用布满皱纹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我的心里呀,再也唱不出赞美他的歌了。”老人说完以后,Alex看他的眼眶湿润了,好像是许久干涸的井底忽然润出一汪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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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音乐记忆被取走了一块,教堂顶上的钟声却一如既往,依旧在这下午六点准时敲钟。钟声回荡在广场上,黄昏安静的空气里回荡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打闹声。他们相互追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今天只是稀松平常的另一天。

和人们的记忆不一样,对于教堂顶音乐房里的机械手臂,它的记忆并没有被取走,它依旧稳稳当当地在敲完两下以后,用最缓慢的节拍奏起一首《欢乐颂》。《欢乐颂》,这首歌名Alex拼命在脑海中搜寻了半分钟才想起。

在教堂前的台阶上,Alex盘起腿坐下来。这黄昏美得像是末日,摄人心魄。

为什么又是一个黄昏?仿佛和Alex那天离开D的那个黄昏的复制品。同样是黄昏,那一天的她丢了D,今天的她,丢了乐感。这种丢失感莫名地相似。

 

是不是类似阿尔海默症般的部分记忆减退?Alex想。然而她完全不明白为何是如此大规模的集体音乐失语。或者说,是不是有一部分人还没有被影响到。

Alex回忆起在Music Linguistics上的所学。从第一堂课的冗长的音乐史,到Jan开创的用语言学的框架来结构音乐语言。她清楚的记得,Jan用两根手指搬粗的白色粉笔在黑板上,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笔直地画下五根线。然后又在它们的下面笔直画下五根同样粗细的线。之后再这两排五线上画上几粒舞蹈的蝌蚪——

上一行歌来自奥地利,下一行来自古中国。

Jan不需要说什么,在座的大一新生经过一年语言学和音乐史的训练,已经把这两段music phrase看得分明:虽然乍看之下并没有什么相似,但如果把每个小节的音符当成主谓宾的一种,打乱了语序和下面的乐谱几乎没有差异。

Jan依旧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这两段音乐短语的右边写下了一个单词:Collocanō。然后在canō下面加了一笔下划线,注释道:“Latin for sing。”这是他那堂课的最后一句话。

 

【3】D的歌,D的雨林

D拼命的搜索他与Alex的记忆。在黑胶唱片机上放下齐柏林飞船的House of the Holy。第二首是曾经他和Alex背对背听过的《Rain Song》。

从前的他们爱极了Jimmy Page最后的一段独奏。用不恰当的比方来说,流氓的爱情最令人动容,习惯了听齐柏林飞船在唱片机里嘶吼,Rain Song的温柔让D和Alex瞬间动容。那时的他们没有唱片机也没有音响,只能背靠背,摘了随声听左右声道的耳塞,各自塞进自己的左耳或事右耳。

现在的D好像是牙牙学语的婴儿,只能伴着Rober Plant的歌声哼出一两个音节,更是听不懂完整的音句。他感觉自己和Alex的回忆也被揉碎,禁不住这份失落,只能任凭眼泪打湿脸颊。

D不服气,他翻箱倒柜想要找出哪怕一两张相片。之前的他太依赖齐柏林飞船,只要Rain Song尾段的吉他声响起,Alex的脸庞就浮上心头。现在的他无力得像是失忆的金鱼,怎么也找不回那段时光,和关于Alex的任何记忆。

无奈并没有相片也没有文字,他只得推回那个装满了唱片的盒子,靠在床尾把自己的脑袋埋在双臂之间。

他忽然想起那首《How can you be sure?》,Radiohead的B-side老歌。D很确认,那是Alex曾经最爱的歌。虽然没有真切的声音在D的耳边响起,然而歌中的音律在他脑中旋转,甜美如初。甜美如Alex的笑容,D问自己,她的笑容是不是也依旧甜美如初。

旋律又在D的耳边回响,甜美的歌声真实得如同Alex曾经在他耳边的笑音。他忽然落泪,是因为抓不住的甜美回忆的缺席,只因为音乐的离开。

 

想要抓住这回忆的尾巴,D坐上了去Manau的航班:那是亚马逊森林在巴西境内的起点。

在机场,D身旁坐着一位来自伦敦的学者。学者是伦敦某个电脑学院的研究人员,在闲聊中,学者透露说这被剥夺了音乐的世界,可能是电脑研究前沿的崭新机遇:

“我们一直无法回答的是,人类创造力的来源在哪里?是不是机器也能做到人类的所谓的‘创造’。下棋时的神来之笔也好,绘画创作中的灵动也好,是不是也是可以通过模拟实现的呢?”

他讨论起自己的领域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要停的意思,

“如今我们都忽然丧失了音乐的语言能力,当然,这原因我无法追究,也永远是一个谜。但是这样的空白,留给计算机,成为一种推翻现有对音乐偏见,在空白的乐谱上重新创作的新机会。这将会是一个机器学习的新时代。”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对,新时代。就——叫它‘后音乐时代’吧。Post-music,但也意味着新年音乐时代,Neo-music era,推倒,再来,的时代。”他在空中用双手一推,作出一个推倒重来的动作。

 

也许吧。D心里想。

他一直对所谓音乐的数字模拟存疑,他总愿意相信,对于艺术创作,总有一些人性的美好在其中。

 

背上背包,下了飞机的D向雨林里走。

在漫天盖地的绿色中走,这画面在D的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这分明是梦的复制,然而画面中缺少的,是清脆的鸟啼声。

不仅是人类。鸟儿们也忘记了怎样唱歌。它们再也没法向另一个指头的鸟儿歌唱。D在浓密的绿色中看不到鸟儿的身影,只是偶尔看到一丛绿色的摆动,好像是扑腾的翅膀从绿丛中窜来窜去的影子。

只有偶尔的鸟啼,却没有完整的歌。D梦中的雨林,也变了样子。

 

【4】 Sing Together

“Collocanō”,Alex嘴唇移动了一下,然后在心里默念道,就像Colloqium来源于拉丁的前后词根Com-和-loqu,分别是“一起”和“说话”的意味。所以连在一起就变成了“日常用语”的意思。Collocanō呢,她之前攻读语言学的时候补习过拉丁,并没有接触过canō这个后词根,但大概知道它是动词“歌唱”的意思,大概Jan贪图方便就把它和“com-”连在了一起,组合成了“sing together”也就是“一起歌唱”的意思。

一起歌唱?是不是也和Fernando前天和她说的有关呢?

“音乐,对于人类来说是一种舶来品!”Fernando镜片后面睁圆的眼睛又浮现,他的这句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Alex拿起听筒,拨通了Fernando的电话。

“昨天的事情,你肯定也知道了吧。”Alex能够想象他在听筒那一头躺在座椅里愁容满面的样子。

“嗯。”她无力地回答。

 

终于有空在民宿的客厅里坐下。沙发是陈旧的红色,深深浅浅的褶皱在Alex的指尖异常真实。同样在客厅里休息的客人叼着烟吞云吐雾,收音机里的声音从来没有显得这么孤独过。

这时客人忽然起身,睁圆了眼睛盯着Alex说,“你听到了吗?”Alex来不及回答,客人冲到收音机面前,旋转了音量钮调低了声音。然而似乎依旧不满意,索性关掉了收音机,竖起了耳朵听空气里的声音,好像是嗅觉敏锐的狗在空气里寻找邻家的饭香。

听到了。Alex也听到了她自己脑中的那首歌。如轻烟,如柳絮,又像细雨,或是羽毛,轻柔的旋律柔软地附着在她心脏的表面,像是窥透了她心思的幽灵。

Alex猜客人的脑中大概也忽然播放起某首歌。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这一首。

 

客人嘴里叼的烟,好像也具有了灵性。吐出的轻烟随着Alex脑中的旋律起舞。

“嘟嘟嘟”三声,Alex收到一条短信。发件人是Fernando,其中只有三个单词和三个标点。这次他用的是葡萄牙语:“Ouve?Nos,Collocanō.”

——听到了吗?我们,一起歌唱。

 

Alex猜透了Fernando的心思。他又要用他的阴谋论来解读这次全人类内心旋律的共振。是不是外星人忽然有了兴趣,便通过这古老的弦,操控木偶般的人们。

 

小镇上的人们纷纷聚集在中央广场上,在教堂的面前祈祷。夜深得迷人,教堂门口的台阶上点满了蜡烛。神父站在台阶的末尾,高声吟诵着什么,听上去像是带着当地口音的葡萄牙语:

“这是神的旨意,也是对人类的再一次罪的惩罚。这我们脑中的同一首歌啊,只有我们洗脱了这尘世的罪,才能字句解读!”

虔诚的教徒们啊,在教堂门口纷纷双膝下跪。“再也不用去闭门寻找了,神的旨意,就时时刻刻在我们耳边。”神父大声地说。

 

【5】乐粒的歌(一)

这首我们共同听到的歌,成了难解的迷。

不论是不是神的旨意,或是外星人对我们的操纵。我们都听不懂这歌中的含义。

 

不去理会这背景音的人们,索性在各种任自己被麻醉。在公园里相互递着烟,在他们眼中的阳光,从来没有这么慵懒过。

 

对于这首歌旋律背后的意义,各界都众说纷纭。其中一个说法,就是不知道这背后是谁在操纵,但音乐的背后应该隐藏了可以解码的文字意义。

其中Jan和Fernando也通了无数的电话,一起在听筒中探讨这歌背后的意义。

 

这一晚和往常一样Jan在书桌前抓耳挠腮想要听到音乐背后的声音。他抓起语言学的参考书无聊地翻动。“玛雅语语法结构之探讨”,他翻到这一节。

Jan似乎隐约听到玛雅语的结构,便突然疯了似的抓起左手边的草稿纸,一笔一画的写下每三个音节对照的二十六个字母。

每次誊写并不一定准确,只能等待这歌从头循环,再来一次次修改。

他心中清楚得很,他并没有猜错:这些句子不可能是其他语言,只可能是玛雅语。只是生怕读破字里行间的秘密,只愿意誊写完毕之后再从头完整地念。

这一晚,Jan手中的笔都没有停歇。

到了第二天清晨Jan终于歇笔。只有两页纸,看上去没有章法的这首歌,经过玛雅语的重新整合却结构清楚,共有三篇。

然而在三篇开始之前。头上第一句话是:

“抱歉,这只是我们离开的方式。”

 

【6】乐粒的歌(二)

这三篇文字,被印在了许多新闻报的头版。人们在街心停驻,细心地一字一句地念。电视里的主持人,也手拿着报纸,向观众出声朗读。

 

第一篇:种子。

我们是星际的旅行者。

我们第一次着陆在玛雅文化的开头,这也就是我们现在用玛雅语言离开的原因。

如同你们春天在田间的播种,我们的着陆也如二月的新雨洒落在每一站新的星球。没想到在地球的这一次新雨,竟然被报以春笋般的发芽。

 

我们是音乐的粒子。你们忘记了寻找我们,只是因为我们的无处不在让你们习以为常。既然要离开,那就好好的告别,在离开的此刻给我们一个正式的名字,不如叫我们“乐粒”吧。

当我们初次到来的时候,你们同其他星球的生物一样。只懂得作为相互传递基本信息的媒介。比如捶着胸脯大声叫喊,以表示巨型生物的到来。

然而这几千年过去,你们走得太远。远过其他任何星球对我们的用途。

比方说我们上一站的半人马星云F星。对于他们来说吧,乐粒发出的声音呢,无非是空气的压缩。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压缩F星大气介质的无聊把戏。这种对于乐粒的鄙夷,大概也来自于纵波传播的低效率。和你们不一样,在我们巡游过的所有其他星球,无论是怎样的生物都早早发现了横波的传播功效,并且把思维的交流或者信息的普及都通过横波来加密和解码——如同你们现在在做的一样。

唯有你们,这种压缩空气的游戏怎么玩也玩不透,也玩不腻。并且乐此不疲。

直到有一天,你们也发现窍门。可以把这压缩空气的把戏制作成乐轨,放在磁盘介质里,放在电台的电磁波频段里。把纵波放在物理介质、数字介质、或是把它嵌入在更高效的横波中,这样的行为,放在其他任何一个星球大概都会被耻笑吧。

然而你们不一样。你们愿意拾起黑胶唱片的头,仰坐在沙发上听一首交响乐。这样的画面大概会令F星的他们不解困惑,或是诧异?或者羡慕?我不知道。我猜我下次路过的时候,可以问问他们。

 

第二篇:生命。

和你们地球人的生命历程一样。乐粒的生命也须经历五个阶段。我们的五段生命分别是:初声,盛声,无声,共声,和尽声。

同样如地球人的生命个体与个体之间的传承,乐粒也从星际旅行的这一站到下一站一路传承。在离开与播种之前,我们将上一站的收获汇编成深植在我们灵魂中的旋律。

共声,是一个整理的过程。这首在你们脑中不断循环的歌,虽然用玛雅语就能解码,然而我们是选择了各地上下几万年从乐粒初声到无声之前的所有音轨编汇在一起的一首歌。同时,共声也是尽声的必经阶段。因为只有整理了所有的歌,把所有人脑海中的频率跳到同一个赫兹,我们带着几千个世纪的音乐有序地离开地表。

 

第三篇:告别。

我们知道我们终将离开。进入到80年代,我们便越来越发觉,离开的日子不远了。

最初的你们,将我们手工雕琢进CD的身体中。这令我们感动,因为就算我们离开,你们也将拥有我们身体的备份,成为我们曾经来过的凭证。

而且奇怪的是你们,我们的歌声好似同你们的心脏连在了一起。你们的故事和心情都通过乐粒的舞蹈来诉说。这是我们未曾在其他星球见到过的生物现象。

直到你们慢慢也开始习惯我们的存在,或者说,太习惯我们的存在。

直到你们用电磁波来将我们取代,甚至在数字计算器中寻找算法,想要用模拟代替对我们新舞蹈的编写。慢慢地,我们变得可有可无。是不是再也无需跑到心爱人的窗前高歌,是不是再也无需面对面的告白。

(D在电视机前听到这一段,想起了那个曾经在机场偶遇的学者。不知道他对音乐的模拟研究进行得如何。乐粒的离开是不是也意味着,在他指尖的键盘中产生的音节永远都将被束缚在电磁波中。D噗嗤一笑,顿时觉得那个学者笨拙而可爱。)

 

于是我们将离开,正如上一篇说过的一样。汇集了我们这一首最后的歌,离开。

 

【7】告别

Alex和D坐在雨林的小山上,看乐粒的离开。

这是日月交替的黄昏,天空是琥珀色的,透剔得像宝石。在南半球的他们看太阳慢慢落在地平线,月亮挂在半空,将代替太阳成为黑夜里的日光,照亮那些习惯在白天的光线里行走的人。

末日的晚霞,因为乐粒即将的离开变得神圣又美丽。在晚霞中,Alex牵起D的手默念,“我们等你下一次回来。”

鸟儿们似乎也能感觉到乐粒的离开的脚步。它们无声地聚集在落日的霞辉中,扎堆地盘旋。无数黑色的小点在晚霞中舞蹈,它们靠近了上升,又散开,同步成一幅动态的画,是一曲无声的歌,好像乐粒从来就没有离开。

慢慢地,沉重的空气中有一些晶莹的白色粒子开始上升。补充它们的是黑色的烟。黑色的烟倒着降落,白色的粒子慢慢蒸腾到云层以上。乐粒一直从地表向天空之上奔腾,全世界像是患了耳鸣,在一阵轰鸣声代替了共声之歌的同时目睹着这样的壮丽景象。

穿越大气的乐粒在同一个频率离开,导致空气中的水汽也开始共振,天空中出现了无数条彩虹相互穿越各自的身体,好像是上帝打翻了颜料盒,或是用红橙黄绿青蓝紫排列整齐的画笔在天空中任意涂抹了无数遍。水分子在空中凝结、跳跃,人们看的目瞪口呆。

 

Jan在挣扎中想要用自己支离破碎的玛雅语和将要离开的乐粒对话,他整理好片言只语赶紧把它谱成五线。早已经读不了五线谱,只得用指尖在五线上移动,好像手指想要拨开五线的缝隙。然后先打开了节拍器,颤抖着手指在钢琴的黑白键上按下一个个音符。

这样的一句翻译成文字是:“能不能带一首歌给下一颗星球?”

 

乐粒又谱下一首歌。这一首,大概是乐粒给地球的最后一个礼物,是地球上的几万年来的最后一首歌,在乐粒再次路过地球播种之前。“绝唱”,大概说的就是这首歌。

 

乐粒说,“其实,我们从未离开。”

它们补充道:“每一次离开,我们都携着这首编汇了这个星球几万年的歌,然后把它带到下一个星球。所以说,你们的歌也曾是其他星球人的歌,你们的歌也将成为下一个星球的歌。每一段音轨都会让我们想起曾经的旅程。你们的歌谣也会延续下去一直成为我们旅途中的歌谣。”

“大概你们人类还没意识到,我们路过的每一个星云的璀璨记忆,都印在我们与你们的身体里。”

 

【8】后音乐时代

自从乐粒离开后,超乎了人们对自己的想象,大家逐渐习惯了世界的安静。取代歌声的,有更多的文字故事,和用绘画代替音乐旋律的作品。这些静态的艺术,或者故事,似乎如乐粒说的那样,变得更隽永,使得人们珍贵万分。

再也没有一首歌,让人想起一个人或是一段旅程。于是大家纷纷用铅笔和画笔记录下与朋友或是爱人的故事。

 

后音乐时代,似乎比想象中热闹一些。

 

多年以后,Jan成为了乐粒学说的领头研究人。他在Music Linguistics的课上,向大家讲述着这一次他同乐粒的这一次对话,乐粒的绝唱,

“乐粒最后的解释,让我们知道:尽声,并不意味着死亡。尽声,是乐粒生命的另一次延续。如此道理,就好像死亡并不意味着死亡,死亡只是生命的另一个阶段,无论死亡之后的我们还存不存在。”

台下一个学生睁大了眼睛问,“就算这样,那……它们,会回来吗?”

Jan回答说,“也许会。但就算会,也将是几万年以后了,因为它们将要旅行的星空目的地实在太多太多。然而就算它们回来,我们又关心吗?”

Jan继续说,“当乐粒回来的时候,如果人类还存在,我们也不将是我们。那时的我们已经迭代太多次而不再是当今的人类。所以,我们也无须再关心它们会不会回来,”

“同样地,乐粒也不再是乐粒了,那时的它们,将携带着完全不同的歌,将会是无数新星云的记忆,那些我们未曾听过的。”Jan停顿了一下,“那些让我们听到会感动的歌,大概是我们基因中的记忆吧。”

“就像我们曾经在基因中的记忆,对吗?因为我记得,我父母曾经会因听歌而落泪,或是听共同的歌而想念对方。”那个学生又问道。

Jan望见窗外如被水洗过的天空。

“对。没错。就像曾经的我们。”

02/17/18 World of Imagination

纽约,多么讨巧的名字。明明字面上是“新的约克”,却在音译中失去了“新”的意味。转而用唇齿间的发音在不经意间提醒你:纽。约。仿佛念完第一个字便心想它是充满希望的地方,在那里你可以重设过去,去拥抱全新的人和灯彩。

在这个旧金山的屋顶,一切都变得安静而渺小。那些从101一路往北,从南远望看到的层叠高楼在这里都被拆解。远方的热闹在这个夜晚都变成可数的灯光。唯有远方的海湾大桥依旧美得孤独,用珍珠般的桥索点缀了远方空荡荡的水域。

“这里好小,”他不禁感叹道。“小到让你感觉不到自己的渺小。”

小到不热闹。这才是他内心的真正台词,也是她在这里几乎每天能感受到的——她被空荡荡的街提醒,被时而从记忆中闪现到眼前的纽约忙碌灯光提醒。

时而她也会上楼,用屋顶的凉风来让自己享一份独有的夜。好似整个城市的灯都为她而亮,就算它们稀疏得那样冷清。

她想,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吧。不是明年,便是年末。她想象着未来的自己,跨步走在人群中。那样的她分明是曾经的自己一个新的翻版。怀念和向往,这两种心情让时间重叠,穿过自己的身体,让过去和未来连结。

“人来人往嘛。”她告诉他,或者只是脱口而出的说出一句保证不会出错的真理。是啊,来来往往我们走,从过去走到未来。同我们擦肩而过的,有风景、城市、还有那么多人。可到头来,我们走着,我们路过,大概也仅此而已。

或者这四个字也是她印象中的理想生活:去路过那些美好的。而它们那么美好,大概也因为只是路过。匆匆,来不及回头,好像纽约客的行人。

 

纽约客。好像每个人在纽约都是客人。

客人的身份,并没有让我们无所适从。反而我们寻寻觅觅,在异乡安放我们的梦。客人的自居,大概可以追溯到这里找“新约克”的第一批英国人。

 

远方的海湾大桥依旧没变,承载着这夜班依旧忙碌的车辆,在远方慢慢消失在对岸。桥索上的灯按照着顺序亮了又暗,如一串串的珍珠从上向下落到水面上。

他听她说她的未来,字里行间内心的笃定。她确信她向往的那个地方没有变,甚至它的缺点让它值得向往,包括那些不经意的邂逅,和随时坐上地铁便能到达的剧院。

Hilary Putnam说我们每个人生来便有某种语言体系。那些喃喃的儿语并不只从所学得来。

如果说这并没有错,对于每个人,除去他生来所在的故乡,和生来所学和母语,都有他们生来便熟悉的语言和地方。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墨西哥人,时而深情,时而癫狂。那么她呢,她愿意相信她该是个纽约客,操着一腔纽约口音。

 

相比于这旧金山屋顶,一览无余的眼神木讷灯白织灯,纽约的灯好看的多。

“你说湾区自有它的魅力,也可以在这里找到新鲜的生活。可是纽约不自然更能找到更多的新鲜么?”

“那可要另说。因为对于纽约,怎样的形容词都不会不恰当,不会太过分。”

她偏袒那个城市,不假掩饰,又骄傲得自觉理所当然。而且我也觉得这样的偏袒一点不过分。

 

夏姐她说她喜欢这里人们的纯洁干净。

 

Come with me
And you’ll be
In a world of pure imagination
Take a look
And you’ll see
Into your imagination
We’ll begin
With a spin
Traveling in
The world of my creation
What we’ll see
Will defy
Explanation

02/02/18 最温暖的棉帽,和最美味的苹果

[6] 远方的明信片

在启程之前,M没有预料到。原来把景色装在心中,可以有这样暖心。好似给远方的自己寄一张明信片,让他收藏着这世界之南的冬天。

那在云间穿梭的百内山,那蓝得孤独的裴薇湖,和格雷冰川,那世界尽头的地方。

它们都变成诗人们的素材,被他们在笔尖写下它们的名字,成为一切美好的形容词的主语。它们用淡然的姿态在纸张间被那些形容词点缀,比如忧伤,比如孤独,比如蓝。

它们又钻进人们的梦,穿越时间和空间。仿佛灵巧的猫钻进熟睡的人们的被窝。在梦的隧道里,人们无需双脚便能让回到那真假难辨的记忆。在那里,有他们和山水的故事,有他们所爱的人。

 

轮船的名字叫做Catamaran。多美的名字,好似西语世界里欧洲的童话。在Catamaran号上和他们一起穿越这平静的湖水,M和G看着他们相拥看着窗外。

在船里的M戴着棉帽。他似乎对棉帽产生了一种依赖——特别是棉花的颗粒很大的那种。无论是放在手心抚摩或者把它安安稳稳地戴在头顶,都让他觉得这才是冬天的滋味。

来程的时候大家都在船板上迎着风看山。回来的时候,在世界最南边的这里,它的黄昏没有黄昏的样子,太阳也懒得下山,直到晚上十点才拖拖拉拉的去光顾地球的另一面。等船的人挟着登山杖,默契地排成一排,安静倚在山脚等待回程接他们的轮船。

就算船孤单的身影在山间穿行,然后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也默不作声。无论这一天爬过怎样的山,吹过怎样高速的风雪,他们都安静地注视着船向前驶来。

这样的默契教人觉得可爱。仿佛背包的我们,一个一个都傻傻地妄图用双脚丈量世界。在蓝得孤独的裴薇湖上说不出话来,只愿意等待来船上的暖气给我们的庇护。

 

他吃到过最美味的苹果,是个烂苹果。它不仅烂,而且烂有三处。

在格雷冰川的回程,他终于坚持不住,用手倚在岩石上,把脑袋靠在手臂,大口喘气着,闭着眼睛休息。

大脑的疲惫胜过手脚的疲惫,他甚至想过躺在这石子山路上睡一觉。

穿着蓝色外套的德国孩子从他身后走过。对,就是那个上山路上问他格雷冰川还要多久才能走到的那一位。

“Muchacho,你还好吗?Cansado?(累了吗?)”

“Si。但是其实,我可以问你吗,你身上有没有带食物。”

德国孩子卸下书包,翻出了一根蛋白棒和一颗苹果。递过来以后他才发现那苹果已经烂出了三个圆圈,深色的浅浅三个原形的烂斑。德国孩子心中的歉意只是一闪而过,立马又递出了一把瑞士刀,说“你要我切一下苹果不?”

“不不,不用”他摆摆手,心中默念道,只要是能吃的苹果,能吸收的糖分,便能给他继续前行的勇气。

“你是不是赶路,想要赶上五点钟出发的Catamaran号。”

“对对。”一边迫不及待地开始啃入苹果身体的他,点头回应道。

“那可要抓紧了一刻不能停歇呢。因为我知道码头边上的Torres Gande可没有床位了。如果你五点以后到Torres Grande,可是没有地方可以睡的。”

这句话他心里明白的很。加紧了脚步却不胜体力的他知道,如果没有赶上五点的Catamaran,预计又要开始乞求Torres Grande的工作人员,能不能在没有睡袋庇护的大厅或是餐厅过夜。一路走来的他,脑中已经开始浮现自己在餐厅蜷缩在墙角的样子,却努力甩甩头告诉自己——这不会是今夜的自己。

“嗯嗯,没错。”

“还好,我有帐篷在山下。所以不用担心。”德国小伙笑着说,眼神里掩藏不住庆幸自己的夜晚比M来得安稳地多。然后他用食指指了指M说:“You need to do it。”说完以后他又纠正了自己,说“”You have to do it。”他用略带忧虑的眼神看着M,至因为M看上去并不像能够靠着这一个苹果让自己在五点之前下山。

“I’ll see you later!”像是想要用轻松的告别来减轻M的时间压力,他摆摆手继续小跑着下山了。

 

吃完这最美味的苹果,M像是换了一个人。跑跳着下山,虽然途中还不慎踏入沼泽。那一次,双脚虽然无恙,却把整只手插入了泥浆当中。只得在一个手臂那样深的圆柱形长洞中抠出那枚粘在洞底的手套,才继续上路。路过小溪,便用那干净得透明的溪水洗涤了手套。然而这雪山上的水冰到透心凉。在旅程的后半段,M便再也没有戴过那副手套了。

掐着秒表,M终于在Catamaran靠岸之前来到Torres Grande。看着还靠着山脚等待的人们,M长舒了一口气。

在快到山脚前M还碰到了最美味苹果的主人德国小伙。“Hey!”他上下打量了一下M,似乎用眼神确认着这眼前的小伙子不是别人,依旧是M。“You look much better now!”

“是呀,可多亏了你的苹果!”M之前太累没办法道谢,这回算是弥补。

虽看到长长的一行人在码头等待,M依旧不敢怠慢。一步并两步地跑到队伍中,找到了早早在山下等待的G。

“你可是错过了法国冰川呢!”M骄傲地说。

 

Glaciar Grey(格雷冰川),是从Torres Grande一直往北的徒步终点。

一般人的徒步客会是从Torres Grande花半天时间(四个小时)向北,先安顿在Hostal Grey。然后第二天再折返。M和G在出行的前一个月便开始留意Hostal Grey的床位,然而一直没有着落。依旧想要一睹格雷冰川真容的他们便只能压缩行程,打算坐明天第一班船去Torres Grande,用一天来往返这四小时的山路。

早早地来到Catamaran的登船点,却发现他们估计不足,晚到了十五分钟。Catamaran号已经先于他们离开在途中了。只能在码头的小咖啡店点了早餐,被咖啡店的老板娘告知“下一班船要十一点才出发。”——看不懂行程表的我在她无数次耐心的指点下才听懂这一句。

在旅程中难得让舌尖能碰到有温度的食物,热鸡蛋饼和火腿肉都变成非日常的奢侈。M之前从来不感冒柠檬味的任何食物,无论是柠檬蛋糕还是柠檬茶,他从未习惯柠檬的干酸涩。然而在路途中M开始热爱柠檬茶,在这里,他终于有时间用慵懒的胃来接纳那果味的热气腾腾的柠檬茶,给快要睡着的大脑提神,在干涩的风冻僵了他的面颊的同时。

温暖的茶和早餐舒缓了他们的神经,然而他们不得不意识到:错过了这一天的第一班船,意味着他们又得白白消耗两个小时在这小得只容不下半船人的咖啡馆,又能不能看到远方的格雷冰川。

 

M下定了决心要去看格雷冰川。在踏上旅程之前,他同朋友L说他要去智利。L便打开互联网搜索Pantagonia的相片。M不喜欢被剧透,却也不禁看看到格雷冰川的样子,它蓝得那样不真实。

不甘心只能放一张相片在心中,M决定要挑战自己把八小时的路程变成六小时的路程,从十一点出发争取五点就能返程。一向比M走得慢的G自知做不到,便告诉M说他会在山下等待。

快要接近冰川的M在途中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强风。同行的日本小哥显然不服着风速,硬是要和这风来个一对一的大比拼。可怜的是M,日本小哥让M在强风面前用双手强行握住手机的摄像头不动,拍一张在冰川的背景里日本小哥同强风的正面对抗。

 

由于八小时被压缩到六小时,M只给自己预算了去程的三个小时。在三个小时的末尾,好不容易走到了Hostal Grey,被告知冰川的瞭望点就在前方十五分钟。只得在回程里再扣去十五分钟,告诉自己下山的路会更好走些。

走出茂密的植被,远方的海忽然呈现,却在尽头停驻在冰川处。

这里太平洋和大西洋的相会点,也是那里是蓝色冰川的起点,

M这才了解“冰川”的字面意味。川便是山,然而不从陆地拔起,却从海的尽头冻结成连绵不绝的冰的山脉。蓝色的冰川是海的另一种形态。好似山川是平淡无奇地面上不经心造就的雄伟,格雷冰川不经心挡住了海水在远方的去处,用一动不动的身躯凝固了在风中灵动的海面,成为一副静态的画。

仿佛《三体》中降维了的太阳系是一副宏伟的二维巨画,远方看不到头的冰川是降维了的大洋。而且格雷这幅画它如此干净,仿佛是大师用起伏却静止不动的山脊,代替了随着时间摆动着波纹的北冰洋。

格雷的蓝又同北冰洋的蓝不同。好像是零度以下的冰霜,不同于雪的单纯的白,冰霜的白里透着微蓝。大概是零度以下的格雷冰川起了微观的变化,在阳光下折射出更深色的蓝。

最终M只走到能望见格雷开始的瞭望点。他向下望,要走到格雷跟前好像还要三小时的步程。

看不够这幅格雷的巨画,他也只能回头,下山去Torres Grande去赶今天的最后一班Catamaran。终于把这幅画装在心中,作为给自己回程后的礼物。

01/12/18 嘿,平淡的生活

如果硬要归类,我会把y归类成爱生活的一类。不是说她是城市女孩,也不是说她是爱玩的一个。只是她总对未来的一天有期望,好像有一种莫名的自信——相信那一天她能尝到生活的另一种。就算不是期望中的色彩,也是值得期待的。

 

奇怪的是,当我们看到电影中乏味到像是毛衣表面般的日子,摸上去颗粒大得让手指厌烦,我们便说,“这就是生活。”

又当我们看《海边的曼彻斯特》,我们同男主一起经历生离死别的痛和说不出口的爱恋,我们也感叹“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这才是生活。”好像口头禅一样,我们这样说,当我们看到最平淡的生活,也当我们看到最离奇的故事。到底该是什么样子呢?我们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吗?

 

上班的日子和学校里的日子差的不多。云淡风轻。这四个字好像也浮在半空,没有分量。

每天踩着时间表上下班。并不是因为有卡要打,只是因为习惯了身体的时间表。每天与自己的同龄人也好,与那些在公司和家庭之间奔走的同事也好,聊的内容是工作是生活也好,也都配得上平淡二字。

只有迎着六点的晚霞行驶在高速,抬头,从车窗向外用惊异的眼神端详那诡异的火烧云形状。这样的时候才会发现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世界,低头,嘿,你好,平淡的生活。

12/17/2017 这些花儿

灯光里的cc低头,变得异常温柔。

在她意识到之前,她已经成为一个女人。

在学校后山上的高尔夫球场上, 我们围坐在一起。像变魔术一般,曾经普通到快不起眼的校园Café,今晚变得异常温馨。

外面风很大,在加州的冬日里把秋黄色的叶子吹的满地都是。屋子里被若隐若现的昏黄灯光点缀,给予这些见证幸福的异乡客人们一份家的温暖。

同姐姐一起走进这个会场,穿过纱布,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他们鼓掌,一切都显得不真实。这样的不真实,我感觉这里分明是别人家的婚礼。

还好有你们,笑着讲不长不短的故事。提醒着我今晚的主角c和cc。

从你们相识到相恋,到今晚围聚在一起,时间快到显得狡黠,年末的我们回首,仿佛面对着一场没有告知结局的阴谋。好像不是我们沿着每一天的轨迹走过这一年,而是我们永远赶不上的一年是过隙的白驹。

去年的感恩节,我和YZ还在被窝里悄悄地讨论着这段“地下恋情”。他告诉我说,“这事可不能同大家说!现在应该只有我们和YF知道吧。其余的他们都还蒙在鼓里。”

在餐桌上,在airbnb的客厅里,我们打量着c和cc。却不敢问。

又过了几个月,再收到二手新闻的时候,已然是你们要成婚的喜讯了。

 

从前我们爱唱那首歌,叫做《那些花儿》。唱的同时,我们会在有限的生命里,想起那些曾经日夜浮现的脸。然而在歌还没唱完之前,我们已经成了歌里的他们——在我们意识到以前。

在我们意识到之前,我们成人
在我们意识到之前,我们离开

为了下一段旅程
和旅程上要交付给生命的她或者他
匆匆忙忙地告别
告别
向各自
也向自己的从前

09/15/17-09/25/17 绿龟行

(1)披一席星空入睡

什么东西如果是正正方方,把它叫做box,并告诉你所有的魔术都在box当中发生。这样的一个盒子便有了一种魔术师手中黑箱的神秘感。比如说潘多拉的盒子,音乐的魔盒guitarbox,火的制造者matchbox。今年夏天的尾巴上,他们24个人一行要等上一个绿龟的盒子,它是一个叫做绿龟的旅行公司制作的一辆公共汽车。要不,我们且叫它busbox。它要带他们去美西的峡谷来一阵十天的穿梭。所有的魔术都在盒子里发生,而且并不向那24个人有什么预告。

如往常一样,这次每年夏天绿龟的最后一次魔术从旧金山出发。大家在两条马路的交界旧金山市中心的Columbus和Montgomery汇合,带着各自的帐篷和睡袋同Busbox一起逃离这个城市。街道的名字好像给旅行的起点增加了历史沉淀的分量,在街口相遇的他们互相打量了对方,心中也不知道如何预期这次和陌生人的十天旅行。

所谓busbox当中的魔术叫做miracle,是名副其实的奇迹。busbox穿过海湾大桥驶出旧金山,来到奥克兰的时候,他们被绿龟的向导Jake和Laura通知,micacle将在几个小时后发生。除了它的名字,他们对这个魔术的身份一无所知。看着车子渐渐离开奥克兰,窗外的灯光从桥上的盏盏星光似的白灯到七零八落的人家屋里的黄灯,他们能做的只是静静等待着魔术的发生。

Busbox的第一站在Safeway超市。没有其他盒子的优雅,所有的乘客被纷纷赶出了车子开始跑到超市中开始洗漱,准备第一晚的从旧金山到拉斯维加斯在busbox当中入眠。头一次在超市中洗漱的他,看着在Safeway穿着讲究的奶奶细致地挑选着苹果,竟然也有一种沾染了痞气的自豪。

回到车旁,大家站成一排等着上车。他悄悄上车,竟然成为了目睹miracle全身的唯一观众。只见Jake和Laura熟练地把中间座位九十度翻转,原本的座位的桌子变成为了上下铺。再在车子前面的位子中间搭上三块木板,前面的也变成了大通铺。和学农时与同学们挤着睡的通铺无异。

Miracle之后的busbox已经就绪,准备乘着24个人的分量挣脱都市的牢笼,趁着夜色将熟睡的他们的时空转换,向着未知的沙尘包裹中的峡谷进发。

躺在公车里入睡,双脚好像在入睡前搁在别人的肚腩上,我不记得。不敢左右挪动一寸身体,生怕打扰了熟睡的乘客。摘下依旧放着Tom Misch的耳机,此起彼伏的鼾声伺机透过耳膜。车子的震动让我们安心,反而在加油站短暂的停留让熟睡的我们醒来。大概我们的身体都在等待着上路,久违的发动机的震动让我们在此安眠。

醒来后的他睁开眼睛,睡在通铺对面的Charles和Sequioa已经醒了。大概是年纪的缘故,他们起的比年轻人早很多。第一次在车窗的反射中看见第一缕朝阳,而且在窗外划过的是拉斯维加斯的外围。随着busbox慢慢驶入stripe,那些熟悉的高楼开始慢慢进入眼帘,包括之前从未注意到过的Trump大楼。“这大概我最快的一次维加斯一日游了吧。”他心里想。

在第一站的Zion,白天是一路的登山。从山顶这头到山的那头,可怕的并不是当中一段左右手都是万丈悬崖的小路,令人胆战心惊的反而是Angel’s Landing这个名字。明明觉得自己是天使,他才不稀罕从这样高险的山上落下的。

夜晚悄悄到来,大多游客像是这里的暑气慢慢撤出了公园,绿龟的24行人在这里略作调整准备踏上明天的路。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清晰的银河。在登上绿龟之前,他就被告知着一路并不会有很多洗澡的机会。大多的洗浴由游泳替代,所以每每碰到难得的冲凉机会便想要牢牢抓住他。德国朋友Daniel和Alex,还有随同来为绿龟拍摄纪录片的Nick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临睡前趁着园口的商店还没有打烊,提着手电从营地出来找路。

买完了明日的洗澡券,他们一行四人在夜色中寻找返回营地的路。Daniel举着电筒,在路当中投下一个灵巧的黑影。一只鹿!我们惊叫起来,它回过头两眼放光地对着我们。Daniel连忙关了电筒,不让灯光打扰它的黑夜。却在关灯前,小鹿已经转过头去迈着轻盈的小步逃遁到草丛中,只留下我们四个人和我们头顶的银河。

在之前同样乘坐过绿龟busbox的shiwei同学的提醒下,他还是带了一个帐篷。但是当他在公园里的帐篷第一次同银河迎面躺下的时候,他便再也不像钻回帐篷。和那些同样一路搭着这个盒子来到这里的伙伴们,他只愿披这一袭星空和他们一起入眠。

 

(2)

那天的篝火持续到很晚,他们围坐在沙漠里这一把火红色的绿洲旁,听来自奥克兰的Maria谈论着优胜美地徒步者遭遇的一场始料不及的天降狂欢。

“不知道几年前,一架飞机在半月山的山谷里坠落了。当一群徒步者路过的时候,他们发现飞机里装满了大麻,满满几百袋。这件事情呢,山外的人当时闻所未闻,就算政府也不知道。满载着大麻,他们不仅继续着神仙般的徒步,还发了一笔财富。据说这次意外对之后徒步圈推动很大,升级了他们的装备。说不定没有那次天降的大麻在优胜美地,我们还没有这么高级的帐篷可以住呢。”

 

这一路若是没有这些故事,没有他们的笑声,和美到印刻到记忆中的景色,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入眠。

Sequioa说,Laura你有世界上最美的微笑。Laura笑着答谢,Sequioa加了一句:“你若是不开心,便去看看Laura的微笑。”Laura脸上头一次显出了红晕,从来没有笑得那样腼腆。

 

从Zion开往Bryce,这里的砂石变成稀松的暗黄色。一路向下再一路上行,绕着竹笋般的石柱,他们搞不清楚是在和石柱们捉迷藏,还是石柱同他们在捉迷藏。夕阳开始落下,日光的红晕同Bryze的红石相互映照,在峡谷的边缘人们眯起了眼睛,陶醉在这末日般的美景中。

 

不知不觉已经三天没有碰到流动的水,连方便过后都只能用饮用水润润干燥的双手。更别跟我提洗澡,大脑和身体一样渴望一个热水澡。在Zion赶路,前天的洗澡券早已在口袋里掉了色过了期,而Jake也久久没有兑现“争取每天找个湖,以游泳代替洗澡”的承诺。

从Bryce返车,Jake忽然神秘兮兮地同大家说,今天晚上有一个神秘的礼物要给大家。车厢里一阵欢呼,不约而同地,我们每个人都祈求着同一个礼物,便是从天(喷头)而降(到头皮)的热水。

车子慢慢的驶入一片绿色,是峡谷中的绿洲。突如其来的植被让人觉得这里是人为照料出来的桃源,Jake读懂了我们的心思,说这里是晚上要安营扎寨的地方。

“这营地感觉藏得很好,也没看见什么路人来,是怎么想到来这儿的呢?”他问。

“哦。老早的时候,绿龟开始做长途旅行的时候,就会在路上发现一些自家经营的营地。发现这些地方不仅划算地理位置好,而且还会有一些在人家里才有的待遇。这个地方就是其中之一。”

“人家里才有的待遇?”他不禁抓住了重点,但那瞬间还未同晚上的礼物联系起来。

“诺——”Jake用食指点了点车窗外的一座山,“那里我们晚上要泡个温泉。”

 

哇塞我靠天哪娘亲。热水澡已然是他们能想到最美好的礼物,没想到打开后是这般的大礼。好似心心念念的航班突然被升级到头等舱,请原谅如此粗鄙的比喻,只是一时找不到这种平日里熟悉的惊喜。再叫一声哇塞我靠天哪娘亲。满车的人来自不同的世界,却以同样的喊着亲戚的方式欢呼。

载着满车的世界,他们希望用温泉的矿物洗去峡谷的尘埃,或许还能让泉水中的矿物质沁入肌肤,回复精力,给接下来的路程勇气。

 

(3)

像晒衣服一般,他们光着膀子,摊开了身体在科罗拉多河边的石头上排成一排,在夕阳的余晖里看闪闪发光的河水自西而东。没有什么比一瓶IPA黑啤更合时宜,用科罗拉多河岸的泥石清洗了身体,他们再用小麦和时间的味道清晰肠道。谁又会预料到在两天后,他们将看到科罗拉多河下流更美的舞蹈,在大峡谷的深处,它用岁月雕刻出层层的流动纹理。

车子驶入Monument Valley,透过前窗映入大家的眼帘是无尽的公路和远方的纪念山谷。在平如静水的地平线上,黄色的他们显得很突兀。Jake开始放起《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Evil》的主题曲,旋律和景色一样恢弘,整车人开始跟着节奏摇摆起来。

下车以后,迎接我们的第一个主人是在空中飞扬的黄尘。在这个空旷的这里,他们就是荒漠的呼吸。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风里跳舞,我们哑口无言。Jake告诉我们,今晚我们要住在原住民的土屋里。

土屋叫做hogan。叫它们为土屋一点都没错,它们黄色的皮肤和荒漠里的主人沙尘一模一样,里面用树杆撑起来。走进hogan抬头,一条条树干由里往外围起来,大圈围着小圈上升到hogan的顶端。Hogan的门总是朝东,为的是总能在清晨看到荒漠的第二个主人,东升的太阳。男主人Jardmin介绍说,hogan没有一砖一瓦。所有的都是用纪念碑谷当中的沙石堆砌在木条上筑成的。他还怀着歉意的微笑,指着当中木条的一根的光滑面,说“你看看,我也是有时候会作弊,用电锯来磨光它。”

在前三天旅程的夜晚,我们二十多个人之前都总是分开三拨,一拨星空下,一拨大巴里,另一拨帐篷里。之前的我总是最后一拨,无数次得被清晨野外的风吹醒。然而今晚,我们将头一次一起安睡在hogan里,共同感受这母体hogan里的温暖。

一席银河卷着闪亮的星光,坠落到那座突兀的纪念山谷上。他和Laura谁也说不上这星河的颜色,眯了眼看那条亮眼的河,仿佛河底是绿色的,说不定是揉碎了的水草在星河水里荡漾。听着远方父体的土包里传来的Navajo鼓声,他们说不出话来。他唱用Navajo语唱:“We are so high,  like diamonds in the sky。”——我们的所在那么高,像是珍珠在天上。我们是不是黑夜里闪亮的珍珠,也点缀了谁的星空?

住在navajo的holgan里,有两颗星星正好从中空的砖头之间漏进来,点缀了我们每个人的梦。

清晨,睡在hogan门口的Daniel被第一缕阳光照醒。醒来后的他指着门外,问我“那颗是什么星?”在清晨的朝阳里,隐藏了一颗星。我们盯着它看,一动不动的它既然不是北极星肯定某颗行星,火星或是木星。我们叫不上它的名字,也不知道Navajo语里它是什么名字。

云影在右手边的山谷里变成三维的舞蹈,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在Hermite Drive的下坡一路向下,和公车交替错过又交替相遇。沿着谷崖的路人们听到呼耳而过的风声纷纷转头,

徒步者们有着无需言喻的规矩,上山的人碰到下山的人,变抿了嘴给对方一个微笑,给各自一个“早安”。在这样的规矩里面,他们都享受着这无声的默契,低了头继续向前。

Emma来自新西兰,几个月前染的绿色,如今俏皮地活在她的发梢。就像Maria说的那样,她走起山路来好像顾不上明天,半个小时可以一口气走上一个迈。我们从山下

他再也不习惯柔软的床。倒是每过半个小时,透过帐篷弄醒他的野外的风让他心安。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在森林里的存在。

抬头,一盏盏路灯透过车窗找到熟睡的一个个脑袋上——他们都睡得香甜,做着关于星空和旅伴的梦。那天早餐的时候Nick说他梦到了我,说是我在同他上一节历史课前后去上洗手间。当无厘头和现实感交叉在一起的时候,那大概就是梦原来的色彩。在绿龟大巴上的我们看到的风景也一样,连绵不绝的沙漠变成了分明是真实的,隔了一层车窗却又变得不真实;车上的我们分明面对面坐着,却又是三天的陌生人。

旅途上的我们看着车窗外一路向前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