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Music Linguistics
刚入学的时候,Alex最感兴趣的这门课便是Music Linguistics。那是这门课第一次向全校开放,坐在一个教室的同学们也都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态。
上课的老师Jan是捷克人,曾经是语言学的教授。如今是这个专业的第一个教授。每每上课Alex都听的入迷,Jan说:“我曾经热爱语言学,是因为不同的你们说着各自的语言,我爱极了听你们的故事。Music Linguistics会成为一个新的学科,我热爱它因为我们都唱着同样的歌。”
没想到两年过后,Alex成为了这个系的第一名专业学生。
和Jan一样,她感兴趣的是不同国家音乐语言的共通性。
在这美国北部的学校,夏天是最美的季节。阳光透过绿叶的缝隙洒在Alex的身上,像是她躺在草坪上用手掌盖住太阳的模样,光线透过手指的缝隙进进出出照进瞳孔。
没有什么比这个周日下午更惬意,Alex在草坪上,在耳机里听着Radiohead的B-side老歌,《How can you be sure?》。有的时候Alex会想,耳机线好似输液管,无论你有没有受伤,每首歌都同歌词的养份滋润了她的心脏。
她清楚的记得,这首歌是她同D分手之后每天温习的歌。他们在一起的最后几天,D同她喜欢并肩坐在湖边看日落。他们讨论着一起旅行的计划,“里约。嗯,我想去里约。”D说。
那天的落日后的天际很好看。是画笔蘸多了水分,在天空的画布上,黄色的余晖上又抹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If you walk out the door, will I see you again? If so much of you lie in my eyes.” 她忍不住哼出了声。这一句,便把Alex带回了那个午后和那落日的景色,不禁心里一颤。
时而她会走到湖边看船。那远处的点点白帆像是白昼的星空,妆点了午间小憩的人们的梦。夏日的风温暖潮湿,挟着湖心的水汽吹过Alex的耳朵和发际。
夏天的时候,Alex会沿着湖慢跑。她想要练习她的耐力,于是塞上耳塞让音乐陪伴着脚步。她爱听Euphoria的《Quiet Rain》,歌声温柔如风。
一开始她只能一次下来跑二十分钟,也就是四首歌的距离。慢慢的,随着她的耐力慢慢变足,Alex每次出门沿湖的慢跑,从四首歌变为五首歌,五首歌变为八首歌,再变成一张专辑,最后到两张专辑的路程。
直到一个月之后,她发现她再也不需要音乐的陪伴。她只愿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跑,好像只有自己对自己的陪伴才能让她感到充分的存在。那无需陪伴的路,变得漫长而美好。仿佛尽头也被无限拉长。丢掉耳塞,Alex只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湖面,只剩下她和她的世界。
这时候的她想起一个句子,也不知道是谁说过的:“To exist in this world, but not live in it。”
这个学期她的课题论文是《Origin of Latin Jazz and Its Evolution in 19th Century》。
从前学过一些西班牙语的爱听拉丁音乐。无论是爵士还是流行。在她看来,音乐在拉美洲好像跳入一个大熔炉,各式各样的音乐在这里发生了化学反应,却也成为了一种意料不到的契合。她一遍又一遍的听Eliane Elias的曲子。指尖的钢琴音符仿佛蜻蜓点触了湖面,圈圈涟漪从小到大从外扩张。鼓点和吉他声慢慢变强,仿佛下起了阵雨,涟漪从湖面的其他地方浮现,交错在一起的湖纹是一张细心编织的网,精致又有张力。
在学期中她要飞到里约热内卢去听一场Elias的音乐会。在启程之前Alex也给自己列了张单子,单子上是她要去参观的学校和博物馆,她的老师Jan嘱咐她,说不定她能找到一些帮助她写论文的灵感。
飞机从芝加哥准点起飞。穿越赤道的这班航班,经过十一个小时来到这巴西西南角瞭望大西洋的港口。Alex在飞机上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降落的时候,靠窗的乘客纷纷打开窗户看外面的耶稣像,“看,这就是里约。”她身旁的父母抱着孩子指着窗外。
Alex一下飞机就去Universidade Federal do Rio de Janeiro找Fernando,他是Jan多年的朋友。
“欢迎欢迎,远道而来辛苦了吧。”Fernando起身拥抱了她。他的热情让Alex心安。她抬头看Fernando办公室的书柜,里面多的是语言学的书:《Evolutionary Linguistics》, 《Studies of Word Grammar》,都是她熟读的著作。书架的另一头却多是音乐史,从古典乐到布鲁士,再到摇滚乐到Hiphop,仿佛没有什么音乐类型在这里是找不到的。
“很高兴你能来。我迫不及待想要和你分享这几天的发现。”Fernando在座位上向后倾,座椅的靠背不禁发出嘎吱的声音。然后他忽然跨过桌子把脸凑到Alex跟前,着实让她吓了一跳。Alex从前就听说过,南美人之间面对面距离的分寸和美国人很不一样,可是Fernando的脸如此之近,还是让她感到意外。
“我依旧难以相信这无法解释的巧合。我最近的研究告诉我,音乐这种语言,对人类而言只可能是舶来品。”
“舶——来品?”Alex说不出话来。Fernando又折过身子躺回椅子里说:“我不知道。我不愿意相信是什么神奇力量能让音律漂洋过海,大陆之间的音乐语言不可能如此相似。”
“440赫兹,495赫兹,582赫兹……”Fernando像是念咒语一般一次次重复着这三个数字。“无论是外星人,或者是什么外星碎片,总之肯定是什么地外的力量让相隔几个大洋的人们莫名其妙地谈吐着这音符频率相同的语言。”
Fernando摘下眼镜,用手边的黄色方巾擦了擦镜片,愁容满面地说:“音乐这语言,甚至感觉是一个阴谋。我有时候甚至会发疯,想说,会不会是谁发明了这种语言,然后把它丢在地球上让我们演绎。从而监听着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内心呢?”他拾起眼神,抬头看了看Alex。
【2】 集体失语
第二天在广场上整理完笔记,Alex戴着墨镜穿过人群,走向Elias六点钟的音乐会。来到Teatro Tereza Rachel才五点半,然而台阶上已经开始络绎不绝。人们手里揣着program牵着手欢笑着入场。
和影像资料里一样优雅端庄,Elias上台后向大家致意。然后并没有说什么,她向钢琴走去。随后又出来提琴手和鼓手,他们各自就位以后Eliane又起身,抬手向观众介绍他们。小剧院里的掌声异常热情。
应该是有意为之,Elias并没有穿鞋。光脚的她踏着踏板,自在地弹奏。大概是因为这里只容得下一百多人,她觉得不妨不用那样正式。
这一首是《Samba Triste》。灯光打在Eliane金黄色的头发上,Alex看出了神。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个人了却了D的心愿来到里约,她做梦也没想到能让Elias的音符无需透过屏幕就来到耳膜。Eliane的手指轻盈得在黑白格之间跳动,身体也随着Bossa Nova的韵律摇摆。那音符被打碎了又重组出新的意味,直击Alex的心脏——拉丁爵士,大概是是爵士的再演绎,用优雅又随性的姿态诠释新奥尔良人从未尝试的韵律。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D的模样,和那天的落日。又切换到雨后的荷塘,仿佛自己看着Eliane的手指如蜻蜓点水,自在地呼吸着这午后的空气。
忽得,Eliane的手指仿佛触了电停止了下来。随之同时如触电般停滞下来的,是Alex脑中那根随Bossa Nova自在舞蹈的弦。仿佛空气中的一些分子无声地凝固,那些在小剧院里随着音符翻身旋转的分子都忘记了该有的舞步。
这一晚,每每当她刚快要进入睡眠,会忽然想起一首歌。然而睁开眼睛醒来,却又完全忘却。如此反复好几次,Alex彻夜未眠。
开车一路向南,Alex抬起颤抖的手,旋开车子上收音机的开关钮。电波里的音乐在空气里飘荡,然而Alex像是失了语,在印象中拼命搜索这首歌的名字却找不到。
下一站目的地是Porto Alegre,中文叫波尔图阿莱格里。多美的名字,好像是家的港湾的别称。在七月的这里是冬天,车窗外远方的山已经披上雪衣。
“波尔图阿莱格里”,她默念这七个字,却找不到音节之间的节奏。心里好像被拿走了一块,电台里的音乐依旧荡不起Alex心中的丝毫涟漪,她不知道用喜怒哀乐的四分之几情绪来应答。
窗外开始下起点点细雨打在车窗上,她的心里却掌握不到雨的步点,乱成一团。
Alex索性旋转了调台的按钮,电波频率在空气中一收缩从AM1004Hz到860Hz。电台里一个声音低沉的人用缓慢的语速说着:“我相信这是福音的再一次降临。”
也不知道是不是像从前一样,每每到这种全球事件,总有一些之前从未听说过的所谓专业人员到节目里来解答。这歌电台里的声音,听上去是一个二流学校的教授。关于这次集体音乐失语,他有话要说:
“在四年前,当移动音乐的服务商开始改变经营模式,从付费买专辑或者单曲转变为包月模式。当一首歌或事一个旋律再也不遥不可及,人们再也不珍惜那份曾经美好的距离感。再也没有人默默守候爱人为他在电台里点的歌,再也没有去Vinyl Store用手指翻弄专辑的封面,再也没有人拨弄着键盘去尝试解答音乐的迷。”
“如今这一次降临,”他咳嗽了一下,“嗯对,就如我之前所说的,我相信这是一次降临。这次降临是对我们的惩罚。所幸拿走这根被过度刺激的脑中之弦,让我们静下来想一想我们每一个人和神,那不被打扰的关系。”
Alex惊讶于如此谈吐文邹邹的老男人竟然能在此刻出声。到底还有没有人有耐心听他讲他所谓的降临。
来到波尔图阿莱格莱的Old Town,Alex意识到,音乐的离开也波及到了老城的这里。在教堂的台阶下几个老人拨弄着手中的吉他,走近去看,他们的手指也好像失去了灵性,只在仅存的肌肉记忆的指挥下缓慢地移动。
Alex走过去,她并不会说葡语,只能对照着西班牙语类似的音节来听懂只言片语:“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耶稣忽然收回了他的旨意。我的心里”,老人用布满皱纹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我的心里呀,再也唱不出赞美他的歌了。”老人说完以后,Alex看他的眼眶湿润了,好像是许久干涸的井底忽然润出一汪潭水。
老人的音乐记忆被取走了一块,教堂顶上的钟声却一如既往,依旧在这下午六点准时敲钟。钟声回荡在广场上,黄昏安静的空气里回荡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打闹声。他们相互追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今天只是稀松平常的另一天。
和人们的记忆不一样,对于教堂顶音乐房里的机械手臂,它的记忆并没有被取走,它依旧稳稳当当地在敲完两下以后,用最缓慢的节拍奏起一首《欢乐颂》。《欢乐颂》,这首歌名Alex拼命在脑海中搜寻了半分钟才想起。
在教堂前的台阶上,Alex盘起腿坐下来。这黄昏美得像是末日,摄人心魄。
为什么又是一个黄昏?仿佛和Alex那天离开D的那个黄昏的复制品。同样是黄昏,那一天的她丢了D,今天的她,丢了乐感。这种丢失感莫名地相似。
是不是类似阿尔海默症般的部分记忆减退?Alex想。然而她完全不明白为何是如此大规模的集体音乐失语。或者说,是不是有一部分人还没有被影响到。
Alex回忆起在Music Linguistics上的所学。从第一堂课的冗长的音乐史,到Jan开创的用语言学的框架来结构音乐语言。她清楚的记得,Jan用两根手指搬粗的白色粉笔在黑板上,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笔直地画下五根线。然后又在它们的下面笔直画下五根同样粗细的线。之后再这两排五线上画上几粒舞蹈的蝌蚪——
上一行歌来自奥地利,下一行来自古中国。
Jan不需要说什么,在座的大一新生经过一年语言学和音乐史的训练,已经把这两段music phrase看得分明:虽然乍看之下并没有什么相似,但如果把每个小节的音符当成主谓宾的一种,打乱了语序和下面的乐谱几乎没有差异。
Jan依旧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这两段音乐短语的右边写下了一个单词:Collocanō。然后在canō下面加了一笔下划线,注释道:“Latin for sing。”这是他那堂课的最后一句话。
【3】D的歌,D的雨林
D拼命的搜索他与Alex的记忆。在黑胶唱片机上放下齐柏林飞船的House of the Holy。第二首是曾经他和Alex背对背听过的《Rain Song》。
从前的他们爱极了Jimmy Page最后的一段独奏。用不恰当的比方来说,流氓的爱情最令人动容,习惯了听齐柏林飞船在唱片机里嘶吼,Rain Song的温柔让D和Alex瞬间动容。那时的他们没有唱片机也没有音响,只能背靠背,摘了随声听左右声道的耳塞,各自塞进自己的左耳或事右耳。
现在的D好像是牙牙学语的婴儿,只能伴着Rober Plant的歌声哼出一两个音节,更是听不懂完整的音句。他感觉自己和Alex的回忆也被揉碎,禁不住这份失落,只能任凭眼泪打湿脸颊。
D不服气,他翻箱倒柜想要找出哪怕一两张相片。之前的他太依赖齐柏林飞船,只要Rain Song尾段的吉他声响起,Alex的脸庞就浮上心头。现在的他无力得像是失忆的金鱼,怎么也找不回那段时光,和关于Alex的任何记忆。
无奈并没有相片也没有文字,他只得推回那个装满了唱片的盒子,靠在床尾把自己的脑袋埋在双臂之间。
他忽然想起那首《How can you be sure?》,Radiohead的B-side老歌。D很确认,那是Alex曾经最爱的歌。虽然没有真切的声音在D的耳边响起,然而歌中的音律在他脑中旋转,甜美如初。甜美如Alex的笑容,D问自己,她的笑容是不是也依旧甜美如初。
旋律又在D的耳边回响,甜美的歌声真实得如同Alex曾经在他耳边的笑音。他忽然落泪,是因为抓不住的甜美回忆的缺席,只因为音乐的离开。
想要抓住这回忆的尾巴,D坐上了去Manau的航班:那是亚马逊森林在巴西境内的起点。
在机场,D身旁坐着一位来自伦敦的学者。学者是伦敦某个电脑学院的研究人员,在闲聊中,学者透露说这被剥夺了音乐的世界,可能是电脑研究前沿的崭新机遇:
“我们一直无法回答的是,人类创造力的来源在哪里?是不是机器也能做到人类的所谓的‘创造’。下棋时的神来之笔也好,绘画创作中的灵动也好,是不是也是可以通过模拟实现的呢?”
他讨论起自己的领域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要停的意思,
“如今我们都忽然丧失了音乐的语言能力,当然,这原因我无法追究,也永远是一个谜。但是这样的空白,留给计算机,成为一种推翻现有对音乐偏见,在空白的乐谱上重新创作的新机会。这将会是一个机器学习的新时代。”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对,新时代。就——叫它‘后音乐时代’吧。Post-music,但也意味着新年音乐时代,Neo-music era,推倒,再来,的时代。”他在空中用双手一推,作出一个推倒重来的动作。
也许吧。D心里想。
他一直对所谓音乐的数字模拟存疑,他总愿意相信,对于艺术创作,总有一些人性的美好在其中。
背上背包,下了飞机的D向雨林里走。
在漫天盖地的绿色中走,这画面在D的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这分明是梦的复制,然而画面中缺少的,是清脆的鸟啼声。
不仅是人类。鸟儿们也忘记了怎样唱歌。它们再也没法向另一个指头的鸟儿歌唱。D在浓密的绿色中看不到鸟儿的身影,只是偶尔看到一丛绿色的摆动,好像是扑腾的翅膀从绿丛中窜来窜去的影子。
只有偶尔的鸟啼,却没有完整的歌。D梦中的雨林,也变了样子。
【4】 Sing Together
“Collocanō”,Alex嘴唇移动了一下,然后在心里默念道,就像Colloqium来源于拉丁的前后词根Com-和-loqu,分别是“一起”和“说话”的意味。所以连在一起就变成了“日常用语”的意思。Collocanō呢,她之前攻读语言学的时候补习过拉丁,并没有接触过canō这个后词根,但大概知道它是动词“歌唱”的意思,大概Jan贪图方便就把它和“com-”连在了一起,组合成了“sing together”也就是“一起歌唱”的意思。
一起歌唱?是不是也和Fernando前天和她说的有关呢?
“音乐,对于人类来说是一种舶来品!”Fernando镜片后面睁圆的眼睛又浮现,他的这句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Alex拿起听筒,拨通了Fernando的电话。
“昨天的事情,你肯定也知道了吧。”Alex能够想象他在听筒那一头躺在座椅里愁容满面的样子。
“嗯。”她无力地回答。
终于有空在民宿的客厅里坐下。沙发是陈旧的红色,深深浅浅的褶皱在Alex的指尖异常真实。同样在客厅里休息的客人叼着烟吞云吐雾,收音机里的声音从来没有显得这么孤独过。
这时客人忽然起身,睁圆了眼睛盯着Alex说,“你听到了吗?”Alex来不及回答,客人冲到收音机面前,旋转了音量钮调低了声音。然而似乎依旧不满意,索性关掉了收音机,竖起了耳朵听空气里的声音,好像是嗅觉敏锐的狗在空气里寻找邻家的饭香。
听到了。Alex也听到了她自己脑中的那首歌。如轻烟,如柳絮,又像细雨,或是羽毛,轻柔的旋律柔软地附着在她心脏的表面,像是窥透了她心思的幽灵。
Alex猜客人的脑中大概也忽然播放起某首歌。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这一首。
客人嘴里叼的烟,好像也具有了灵性。吐出的轻烟随着Alex脑中的旋律起舞。
“嘟嘟嘟”三声,Alex收到一条短信。发件人是Fernando,其中只有三个单词和三个标点。这次他用的是葡萄牙语:“Ouve?Nos,Collocanō.”
——听到了吗?我们,一起歌唱。
Alex猜透了Fernando的心思。他又要用他的阴谋论来解读这次全人类内心旋律的共振。是不是外星人忽然有了兴趣,便通过这古老的弦,操控木偶般的人们。
小镇上的人们纷纷聚集在中央广场上,在教堂的面前祈祷。夜深得迷人,教堂门口的台阶上点满了蜡烛。神父站在台阶的末尾,高声吟诵着什么,听上去像是带着当地口音的葡萄牙语:
“这是神的旨意,也是对人类的再一次罪的惩罚。这我们脑中的同一首歌啊,只有我们洗脱了这尘世的罪,才能字句解读!”
虔诚的教徒们啊,在教堂门口纷纷双膝下跪。“再也不用去闭门寻找了,神的旨意,就时时刻刻在我们耳边。”神父大声地说。
【5】乐粒的歌(一)
这首我们共同听到的歌,成了难解的迷。
不论是不是神的旨意,或是外星人对我们的操纵。我们都听不懂这歌中的含义。
不去理会这背景音的人们,索性在各种任自己被麻醉。在公园里相互递着烟,在他们眼中的阳光,从来没有这么慵懒过。
对于这首歌旋律背后的意义,各界都众说纷纭。其中一个说法,就是不知道这背后是谁在操纵,但音乐的背后应该隐藏了可以解码的文字意义。
其中Jan和Fernando也通了无数的电话,一起在听筒中探讨这歌背后的意义。
这一晚和往常一样Jan在书桌前抓耳挠腮想要听到音乐背后的声音。他抓起语言学的参考书无聊地翻动。“玛雅语语法结构之探讨”,他翻到这一节。
Jan似乎隐约听到玛雅语的结构,便突然疯了似的抓起左手边的草稿纸,一笔一画的写下每三个音节对照的二十六个字母。
每次誊写并不一定准确,只能等待这歌从头循环,再来一次次修改。
他心中清楚得很,他并没有猜错:这些句子不可能是其他语言,只可能是玛雅语。只是生怕读破字里行间的秘密,只愿意誊写完毕之后再从头完整地念。
这一晚,Jan手中的笔都没有停歇。
到了第二天清晨Jan终于歇笔。只有两页纸,看上去没有章法的这首歌,经过玛雅语的重新整合却结构清楚,共有三篇。
然而在三篇开始之前。头上第一句话是:
“抱歉,这只是我们离开的方式。”
【6】乐粒的歌(二)
这三篇文字,被印在了许多新闻报的头版。人们在街心停驻,细心地一字一句地念。电视里的主持人,也手拿着报纸,向观众出声朗读。
第一篇:种子。
我们是星际的旅行者。
我们第一次着陆在玛雅文化的开头,这也就是我们现在用玛雅语言离开的原因。
如同你们春天在田间的播种,我们的着陆也如二月的新雨洒落在每一站新的星球。没想到在地球的这一次新雨,竟然被报以春笋般的发芽。
我们是音乐的粒子。你们忘记了寻找我们,只是因为我们的无处不在让你们习以为常。既然要离开,那就好好的告别,在离开的此刻给我们一个正式的名字,不如叫我们“乐粒”吧。
当我们初次到来的时候,你们同其他星球的生物一样。只懂得作为相互传递基本信息的媒介。比如捶着胸脯大声叫喊,以表示巨型生物的到来。
然而这几千年过去,你们走得太远。远过其他任何星球对我们的用途。
比方说我们上一站的半人马星云F星。对于他们来说吧,乐粒发出的声音呢,无非是空气的压缩。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压缩F星大气介质的无聊把戏。这种对于乐粒的鄙夷,大概也来自于纵波传播的低效率。和你们不一样,在我们巡游过的所有其他星球,无论是怎样的生物都早早发现了横波的传播功效,并且把思维的交流或者信息的普及都通过横波来加密和解码——如同你们现在在做的一样。
唯有你们,这种压缩空气的游戏怎么玩也玩不透,也玩不腻。并且乐此不疲。
直到有一天,你们也发现窍门。可以把这压缩空气的把戏制作成乐轨,放在磁盘介质里,放在电台的电磁波频段里。把纵波放在物理介质、数字介质、或是把它嵌入在更高效的横波中,这样的行为,放在其他任何一个星球大概都会被耻笑吧。
然而你们不一样。你们愿意拾起黑胶唱片的头,仰坐在沙发上听一首交响乐。这样的画面大概会令F星的他们不解困惑,或是诧异?或者羡慕?我不知道。我猜我下次路过的时候,可以问问他们。
第二篇:生命。
和你们地球人的生命历程一样。乐粒的生命也须经历五个阶段。我们的五段生命分别是:初声,盛声,无声,共声,和尽声。
同样如地球人的生命个体与个体之间的传承,乐粒也从星际旅行的这一站到下一站一路传承。在离开与播种之前,我们将上一站的收获汇编成深植在我们灵魂中的旋律。
共声,是一个整理的过程。这首在你们脑中不断循环的歌,虽然用玛雅语就能解码,然而我们是选择了各地上下几万年从乐粒初声到无声之前的所有音轨编汇在一起的一首歌。同时,共声也是尽声的必经阶段。因为只有整理了所有的歌,把所有人脑海中的频率跳到同一个赫兹,我们带着几千个世纪的音乐有序地离开地表。
第三篇:告别。
我们知道我们终将离开。进入到80年代,我们便越来越发觉,离开的日子不远了。
最初的你们,将我们手工雕琢进CD的身体中。这令我们感动,因为就算我们离开,你们也将拥有我们身体的备份,成为我们曾经来过的凭证。
而且奇怪的是你们,我们的歌声好似同你们的心脏连在了一起。你们的故事和心情都通过乐粒的舞蹈来诉说。这是我们未曾在其他星球见到过的生物现象。
直到你们慢慢也开始习惯我们的存在,或者说,太习惯我们的存在。
直到你们用电磁波来将我们取代,甚至在数字计算器中寻找算法,想要用模拟代替对我们新舞蹈的编写。慢慢地,我们变得可有可无。是不是再也无需跑到心爱人的窗前高歌,是不是再也无需面对面的告白。
(D在电视机前听到这一段,想起了那个曾经在机场偶遇的学者。不知道他对音乐的模拟研究进行得如何。乐粒的离开是不是也意味着,在他指尖的键盘中产生的音节永远都将被束缚在电磁波中。D噗嗤一笑,顿时觉得那个学者笨拙而可爱。)
于是我们将离开,正如上一篇说过的一样。汇集了我们这一首最后的歌,离开。
【7】告别
Alex和D坐在雨林的小山上,看乐粒的离开。
这是日月交替的黄昏,天空是琥珀色的,透剔得像宝石。在南半球的他们看太阳慢慢落在地平线,月亮挂在半空,将代替太阳成为黑夜里的日光,照亮那些习惯在白天的光线里行走的人。
末日的晚霞,因为乐粒即将的离开变得神圣又美丽。在晚霞中,Alex牵起D的手默念,“我们等你下一次回来。”
鸟儿们似乎也能感觉到乐粒的离开的脚步。它们无声地聚集在落日的霞辉中,扎堆地盘旋。无数黑色的小点在晚霞中舞蹈,它们靠近了上升,又散开,同步成一幅动态的画,是一曲无声的歌,好像乐粒从来就没有离开。
慢慢地,沉重的空气中有一些晶莹的白色粒子开始上升。补充它们的是黑色的烟。黑色的烟倒着降落,白色的粒子慢慢蒸腾到云层以上。乐粒一直从地表向天空之上奔腾,全世界像是患了耳鸣,在一阵轰鸣声代替了共声之歌的同时目睹着这样的壮丽景象。
穿越大气的乐粒在同一个频率离开,导致空气中的水汽也开始共振,天空中出现了无数条彩虹相互穿越各自的身体,好像是上帝打翻了颜料盒,或是用红橙黄绿青蓝紫排列整齐的画笔在天空中任意涂抹了无数遍。水分子在空中凝结、跳跃,人们看的目瞪口呆。
Jan在挣扎中想要用自己支离破碎的玛雅语和将要离开的乐粒对话,他整理好片言只语赶紧把它谱成五线。早已经读不了五线谱,只得用指尖在五线上移动,好像手指想要拨开五线的缝隙。然后先打开了节拍器,颤抖着手指在钢琴的黑白键上按下一个个音符。
这样的一句翻译成文字是:“能不能带一首歌给下一颗星球?”
乐粒又谱下一首歌。这一首,大概是乐粒给地球的最后一个礼物,是地球上的几万年来的最后一首歌,在乐粒再次路过地球播种之前。“绝唱”,大概说的就是这首歌。
乐粒说,“其实,我们从未离开。”
它们补充道:“每一次离开,我们都携着这首编汇了这个星球几万年的歌,然后把它带到下一个星球。所以说,你们的歌也曾是其他星球人的歌,你们的歌也将成为下一个星球的歌。每一段音轨都会让我们想起曾经的旅程。你们的歌谣也会延续下去一直成为我们旅途中的歌谣。”
“大概你们人类还没意识到,我们路过的每一个星云的璀璨记忆,都印在我们与你们的身体里。”
【8】后音乐时代
自从乐粒离开后,超乎了人们对自己的想象,大家逐渐习惯了世界的安静。取代歌声的,有更多的文字故事,和用绘画代替音乐旋律的作品。这些静态的艺术,或者故事,似乎如乐粒说的那样,变得更隽永,使得人们珍贵万分。
再也没有一首歌,让人想起一个人或是一段旅程。于是大家纷纷用铅笔和画笔记录下与朋友或是爱人的故事。
后音乐时代,似乎比想象中热闹一些。
多年以后,Jan成为了乐粒学说的领头研究人。他在Music Linguistics的课上,向大家讲述着这一次他同乐粒的这一次对话,乐粒的绝唱,
“乐粒最后的解释,让我们知道:尽声,并不意味着死亡。尽声,是乐粒生命的另一次延续。如此道理,就好像死亡并不意味着死亡,死亡只是生命的另一个阶段,无论死亡之后的我们还存不存在。”
台下一个学生睁大了眼睛问,“就算这样,那……它们,会回来吗?”
Jan回答说,“也许会。但就算会,也将是几万年以后了,因为它们将要旅行的星空目的地实在太多太多。然而就算它们回来,我们又关心吗?”
Jan继续说,“当乐粒回来的时候,如果人类还存在,我们也不将是我们。那时的我们已经迭代太多次而不再是当今的人类。所以,我们也无须再关心它们会不会回来,”
“同样地,乐粒也不再是乐粒了,那时的它们,将携带着完全不同的歌,将会是无数新星云的记忆,那些我们未曾听过的。”Jan停顿了一下,“那些让我们听到会感动的歌,大概是我们基因中的记忆吧。”
“就像我们曾经在基因中的记忆,对吗?因为我记得,我父母曾经会因听歌而落泪,或是听共同的歌而想念对方。”那个学生又问道。
Jan望见窗外如被水洗过的天空。
“对。没错。就像曾经的我们。”